第13章 嫁衣(13)
管重六跟在掌櫃身後,由那方士帶領沿着曲折的回廊、通幽的小徑徐徐前行。沿路亭臺樓榭隐沒在如煙的碧樹仙蘿之中,仙鶴漫步于蓮葉蘆花之間,紫霞蔚然香風袅袅。沿途往來的諸位道長方士飄然若仙,簡直如仙宮堕落在塵世間了一般。重六一邊走一邊啧啧稱嘆,換來了掌櫃一個眼神,仿佛在告誡他收斂一下自己那副沒見過世面的土樣的表情。
方士引着他們去了會客的鷺汀齋。雅致仿古的廳堂,到處種植蘭草杜衡,清幽的香氣盤繞在古木梁柱間。主人客人不坐椅凳,卻要學古人坐席,雖然頗有意趣,卻還是不免多了幾分做作。
國師就坐在那黃鶴登天圖屏風前的席上,一席大羅派同色系的道袍,但是上面布滿細致的暗紋刺繡,頭戴紫金蓮冠。将近九十歲的年紀,長發雪白,面容卻仿佛只有四十多歲一般年輕,雖非特別俊美,但也十分端正,勝在一股雍容莊嚴的氣度。被他的一雙乍看溫潤,卻暗藏一種威懾之力的眼神看着,就算是闖蕩半生的老江湖也不禁有種想要收斂老實乖乖變回聽話的小朋友的沖動。
這便是九鸾仙子念念不忘的男人,被整個中原傳頌的傳奇。
掌櫃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動作講究到位,眉眼低垂的角度分毫不差,簡直是範本一般的長揖,“草民祝鶴瀾,參見國師。”
祝鶴瀾?掌櫃的名字?
管重六還來不及感嘆他可算是知道掌櫃的全名了,便趕緊跟在掌櫃後面跪拜叩首。
“二位請免禮。”國師的聲音洪亮沉厚,仿佛能在梁木間盤桓幾圈似的,“世烨,請祝老板上座。”
掌櫃被請到了國師的右首邊入席,而重六作為随從,便跪坐在了掌櫃身後,低眉斂目,但是挺直了腰板。
那被喚為世烨的大羅派弟子為掌櫃端上了茶,便聽國師淡淡吩咐了句,“你先出去吧,将門關上。”
“是,師父。”
門扉被合攏的輕響聲後,會客廳裏的氛圍發生了某種微妙而無聲的改變。明明掌櫃和國師誰都沒有說話,但是他們之間的某種關系,悄然翻轉。
“今天上午,昭寧路憲司來見過我,跟我問起過你。我聽說,他住在你們客棧裏?”國師說的第一句話,簡單直接,沒有任何客套,仿佛他跟掌櫃早就是見過面的。
“是,憲司大人目前在我小店裏暫住。”
“你不擔心嗎?”
掌櫃輕笑,把手揣進袖子裏,施施然道,“我做的是在主簿那裏登過記的正經生意,有什麽可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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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負責的那些工匠……是否都可靠?近幾年,出的事可不少啊。”
“我的工匠和別家的工匠沒有任何區別,他們也只是做他們力所能及的。再好的藥材也要有藥方,要是有人不按照藥方亂吃藥吃死了,豈能怪到郎中的頭上?”
國師沉默片刻,輕嘆一聲,“罷了,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句。這徐寒柯年紀輕輕,看上去弱不禁風,卻不是個簡單角色,頗有野心和手段。如果被他查到了你手裏掌握的這些,還不知會生出些什麽事。”
徐寒柯?有手段和野心?
重六回想起在山上對方和自己和盤托出忠王府一事,完全感覺不到對方有什麽心機啊?
掌櫃道,“他身上的穢氣那麽重,能活到下個月再說吧。”
“你店裏的人身上穢氣都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都一樣好好的。”國師頓了頓,眼神落在掌櫃身後的重六身上,“這位小兄弟惹得麻煩看來也不小。”
重六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方寸席位,不敢說話。
他很好奇,掌櫃和國師眼睛裏看到的穢氣,到底是什麽樣的?
掌櫃似乎回頭淡淡掃了他一眼,“我的人,我自會護的周全。那位憲司嘛,就只能自求多福。”他伸手拿起茶碗,吹了吹,說道,“但是國師今天叫我來,不單單是為了提醒我注意一個小小的憲司吧?”
小小的憲司……都三品的大官了,這都算小?
掌櫃好會吹牛……
然而聽聞此話,國師卻真的露出幾分為難之色,似乎在內心有着一番掙紮。片刻後,他才開口道,“你認不認識哪位能人……能有方法阻止人做夢?”
“完全不做夢,還是只做美夢?”掌櫃似乎完全不覺得國師問的話非同尋常,已然拿出來一副生意人的面孔,殷切地介紹道,“我認識兩個人,一個要價比較高,但是做出來的東西不僅僅能做到以上兩點,甚至還可以給你随心所欲地控制夢的能力。”
“我不需要控制夢,只要完全停止便好。”
“你确定?夢這東西雖然看上去好像沒有什麽用,但實際上對人的神志穩定起着重要作用。要是完全停止的話,長久下來恐怕會對腦有所損傷。”
國師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掌櫃沉吟片刻,斟酌着說道,“夢對于方士的意義比一般人更加深重,由于失去了白日裏思維的幹擾,人的意識也變得更加容易受到影響,更容易與道或者穢産生反應。不少方士都是借着在夢中得到靈感證道,甚至可做到預知未來觀望過去。沒有了夢,對于方士來說猶如自斷一臂,恐怕會在短期內逐漸損失幾十年好不容易修得的道行。”
“這些我都已經考慮過了。”
“另外還有一點,想必國師也已經知道了。在我接下生意之前,客人需将需求的因果始末解釋清楚,為何需要,将作何用,都不可有隐瞞欺騙。否則,就算我接下了這門生意,也難保将來不會出事。”
國師毫無意外,“你的規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掌櫃點點頭,回頭看向重六,“接下來我和國師的談話,你盡量記下來。”
重六忙将那錦盒打開,将茶碗裏的水倒進硯臺裏一點,快速地将墨研開。又拿起毛筆,習慣性地用舌尖舔舔,舔完卻忽然想起來這不是自己的筆……
好在掌櫃沒有很在意的樣子……
國師看到重六拿出簿子和筆墨,表情似有些不自在。任誰得知自己的言行将會被記錄的話都會有些不自在,尤其當你要透漏的是極為隐秘不願為人知的心事時。但他并未多言,只是看着掌櫃問,“你想知道什麽?”
“很簡單,為什麽不想做夢了?”
國師撥弄着纏繞在腕上的碧玉流珠,大約是在思忖着從何說起。終于拿定主意後,他緩緩開口,“五十年前不還嶺那一戰前後,我都曾經被噩夢纏身。但是近三十年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過,直到最近這幾個月……”
重六迅速記下國師說過的話,又聽掌櫃問道,“什麽樣的噩夢?”
“都是相似的夢境。”國師頓了頓,眼神仿佛飄向遙遠的方向,“我夢見我和勾陳先生在船上,我們在找穹極島。”
“是發生在不還嶺之戰之前的事?”
“不錯。”夢骷國師嘆了口氣,“當時為了關上不還嶺那扇門,光靠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夠。所以我們去向號稱通曉世間一切秘密的百曉門求助。但是百曉門向來不參與凡人生死之事,六位門主中只有勾陳先生願意幫助我們。”
祝掌櫃:“這也不奇怪。百曉門本就是亦正亦邪的神秘教派,他們只關注于收集秘密和知識,凡人的生命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意義。你們幾大降魔道的名門正派去找他們,說明當時也确實是走投無路了。”
夢骷點點頭,嘆道,“但是這勾陳先生卻是有些不一樣的。他告訴了我們不少關于天辜人、關于那道門的知識,而且也幫我們找到了在最短時間內提升道行的方法。根據他手中一份遠古殘卷,在東海外有一座穹極島,島上有一本穹極之書,寫着這世上所有秘密。只要能看完那本書,就能得到關上那道門的方法和能力。我和勾陳先生決定出海去找那道門,其他人則去負責其他的幾種增強道行的方法。只是……不知為什麽,我想不起來我們到底找沒找到那座島。”
祝掌櫃皺了皺眉頭,“什麽意思?”
“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依舊為這段往事所困。我記得我們出海,在船上過了數日。也記得我們走入一團不散的濃霧,還有勾陳先生告訴我,說找到了。但是在那之後,我的記憶斷斷續續,如一團亂麻,我很難分辨那些是不是我自己的想象,還是後來的那些怪夢加入到我頭腦中的錯誤記憶。等到我的意識再次變得清楚連續,我已經回到陸地上了。而勾陳先生并未與我一同上岸,他消失了。”
“消失了可是他不是與你們一起去了不還嶺嗎?”
“他的确去了,但是突然出現的,中間我們誰也找不到他。”夢骷皺起眉頭,初見面時那種一切盡在掌控的氣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人般的困惑和茫然,“勾陳先生……我總覺得有些奇怪。這些年來,我們找不到任何關于他的傳聞或只言片語,就連那些他寫過的文冊都漸漸消失在世間了。就算是百曉門中人也對他避而不提。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不還嶺那段往事,但他就像是沙子,不管我怎麽嘗試,他都在快速地被我忘記。到現在,我腦子裏只剩下他的名字,甚至連他說話什麽聲音,性格什麽樣,都不大記得。”
“百曉門六位掌門都不願透漏他們在俗世的身份,所以都戴着面具。就算是他們六人之間都互相不知對方的長相。你們想必也沒見過他的面目吧?”
“沒有。”
“那……你在夢裏看見了什麽,讓你這麽怕?”掌櫃問。
國師極力掩飾,但是重六還是看出了他眼睛深處彌漫的驚懼。
是什麽,讓方士三道魁首也這般恐懼?
“一定要說麽?”國師低聲問。
掌櫃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着國師。
國師終究還是退讓了,開口道:“……我夢到了那座島……我夢見我和勾陳先生上了島。那座島上,沒有任何花草活物,只有很多用巨大的石頭堆起來的奇異宮殿,是我從未見過的。所有的柱子都出奇巨大,就好像是從海底升起來的,覆蓋着枯死的海藻和珊瑚,甚至還有遠古時候的海螺嵌在上面變成了石頭一樣堅硬的東西。
我們看不出來那些東西是什麽時候建造的,只是能感覺到它非常古老,甚至可能比我們人出現的時間還要早。看着那些傾斜的柱子、還有牆壁上那些保存異常完好的雕刻,我就感覺到……很怕。說不出為什麽的怕。在夢裏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甚至能聞到那種魚和貝死去後腐爛流水的腥臭味。
但是勾陳先生十分興奮,他不停往那些廢墟深處走,不管我怎麽叫他,他都不回應。我只好跟着他往裏走。說是走,實際上跟爬進去的也差不多,根本沒有适合人通過的路,那些石頭那麽巨大,我們爬在上面就像螞蟻一樣渺小,我想不出當初建造它們的人是怎麽把它們運到島上來的。”
國師描述的十分詳細,重六跟着他的話,不知為何眼前也出現了一些渾濁而龐然的巨大黑影。它們被古老的海貝骨骼覆蓋,扭曲着古怪詭異的角度刺向天空,仿佛是某種已經失落了數萬年的傳說遺跡,保存得卻異常完整。
那些廢墟裏,找不到一扇适合人通過的門,所有的東西雖然十分巨大,但仿佛并不适合有兩條腿的生靈行走,障礙太多,到處都是溝渠縫隙,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裂縫,或是撞傷額頭。
“所有的感覺,都太真實,就像是正在發生一樣。我還記得我們看到在一面斜着的牆壁上,有一片嵌入石頭裏的十分完整的海螺骨骼。不像是現在還存在的品種,一個巨大的螺旋形外殼,直徑足有大約七八米,我本以為那是某種上古時代海裏的蟲,但又看到從那殼裏伸出來兩道脊椎骨,骨頭的頂端都長着頭。而且那頭骨,看上去有點像人……那螺旋的形狀保存的太完好,看的時候不知為何有種要把人吸進去的感覺。我記得我往前走了幾步,伸手去摸。可是一摸上去……竟然是軟的。”
“軟的?”
“嗯,不僅僅是軟的,而且還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