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嫁衣(14))

浩渺無際的大海之上,一座無人涉足的神秘島嶼。島上遍布時間之始就已經存在的遺跡和早已死去的變得和磐石一般堅硬的骨骸。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你卻摸到了一個有溫度的、柔軟的活物。

任誰都會受到出其不意的驚吓。

夢骷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一時間屋裏十分安靜。

“我當時喊了一句,‘這東西是活的’。勾陳先生卻告訴我,在那座島上,生和死、道和穢之間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非常開心似的,說他終于找到那裏了。

我們越走越深,我漸漸失去了方向感,不确定自己是在向上走還是向下走。到後來我累極了,那難走的路甚至令我産生了我并不是人的錯覺,好像我是在地上像蚯蚓一樣爬行似的……然後……我們在一個十分巨大的空間裏停了下來。

那裏很黑,我就算是持着光明咒,燈光也無法照亮所有範圍。我們只能隐約地看到,面前有一座非常高的雕像。好像是什麽蹲着的東西……當時一看到那尊雕像,我就有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絕不該進入的地方。我告訴勾陳先生我們應該離開,他卻問我,還想不想要穹極之書。

當時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所有人都在為了關上不還嶺的門而竭盡全力,我僅僅是面對一尊雕像就要放棄嗎?所以……我留了下來。在夢裏我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半的我知道我必須馬上逃跑,但是身體卻并不聽我的使喚。

我只能看着勾陳先生站在那尊巨大的雕像前,嘴裏念念有詞,好像在計算什麽一樣。他在地面上選定了一個地方,把灰塵泥沙清掉後,我們看見了一道奇怪的記號。”

掌櫃在這裏忽然插了下嘴,“你還記得标記的樣子嗎?”

夢骷苦笑道,“我每天晚上都會看見,本來不記得,現在也記得了。”他說着,向指尖吹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在空中勾畫。一道淡淡的青煙在他指尖過處留滞下來,漸漸形成一道複雜的,仿佛幾顆星星套在一起,還有一些奇異的曲線的圓形圖案。

掌櫃輕輕咦了一聲,看着那青煙漸漸散開,眉頭卻蹙了起來。

“你認識這記號?”夢骷問道。

“在某本古籍上見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記號代表……門。只是門後到底是什麽,還沒有定論。”

“門?”夢骷面上現出了然之色,“怪不得……”

門?

重六腦子裏有些好奇地想着,不還嶺那道被天辜人打開的通往穢世界的門,是否也跟這道記號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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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詢問,可惜這裏沒有什麽他插得上話的地方。他只能繼續奮筆疾書。

“勾陳先生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段話,然後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把血淋在那記號上。好一陣什麽都不會發生,但是……接下來……”

國師的話忽然卡住了,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塞住了喉嚨一樣。他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神情也和剛才大不一樣,像是被極度的恐懼攝住了。

掌櫃輕聲說,“不要急,慢慢來。”

“我……我沒辦法形容……那種景象……我不知道我看見的到底是什麽……可能是光……但是那光是會蠕動的……我……”國師的字句破碎淩亂,重六根本無法記錄。他為難地看着掌櫃,掌櫃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站起身來走到夢骷面前,跪坐下來平視着國師的雙眼。

“跳過那些你不理解的,說你能說的。”掌櫃的語氣與剛才略有不同,更加輕柔,多了些誘導的意味。

夢骷國師閉上眼睛,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噩夢裏。汗液浸濕了他兩鬓的白發,原本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容顏卻在一瞬間蒼老了三十年不止。

“那好像是章魚一樣的東西……那雕像的頭,從中間某處打開了。門後的東西……我不知道那都是什麽……但是,有一個人影,戴着面紗,我看到從他身上伸出來了一些……觸須一樣的東西,将勾陳先生抓住了……勾陳先生在慘叫,他被抓住的皮膚像蠟燭一樣在融化。”

夢骷的身體在劇烈顫抖,仿佛再一次看見了那駭人的景象,聽到了勾陳先生凄厲的慘叫聲。他繼續說道,“我當時……我本應該救他……但是我不知為什麽,一動也動不了。我從沒有那麽害怕過……那些門後的東西……比死亡和虛無還要可怕。

我看着他被分解……他的肌肉暴露在空氣裏,他的五髒六腑被完美地一一取出,被那些觸須卷起到那個戴着面紗的人面前,他好像是在觀察那些內髒……那些肌肉骨骼……

但最可怕的是,勾陳先生一直都沒有死。就算在他的腸子被細致地拉扯在空中的時候,他也仍然是活着的。我聽到他在慘叫的同時,好像有對着那個人影喊,拿走吧……全都拿走吧……

就在那個時候,我終于能動了。但是我沒有鼓起勇氣救他,雖然他大概也已經無藥可救了……我逃走了。

我沒命地逃,像蜥蜴一樣子地上爬,爬過那些溝壑縫隙……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離開,我不要死在那扇門後,不要死在那個戴面紗的人手裏。當我奇跡一樣從廢墟裏沖了出來,跑向船的時候,我發現船上的所有船員都失蹤了……

這個時候,我總是會聽到一陣毛骨悚然的咆哮聲,當我回頭的時候,會看到廢墟在崩塌,煙塵中有很多……蠕動的觸須一樣的東西伸出來,夢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醒了。”

別說國師,重六光是聽着腦子裏就有點發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國師和掌櫃一樣會某種法術,在他敘述的過程中,重六恍惚真的能看到那些他敘述的景象,鼻子裏甚至也還殘留着幾許令人作嘔的貝類的肉腐爛的腥馊氣味。

這種通過別人的敘述,面前卻出現具體的景象的情形最近好像經常發生?是自己想象力太豐富還是……不太正常?

祝掌櫃輕聲問了句,“每天都是相同的夢境內容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半年之前,但并不是每一次都這麽完整。最開始我只是夢見我和勾陳先生在廢墟裏面走,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後來內容越來越多,細節也越來越多,我能感知到的東西也越來越真實……如果說最開始還只是夢,到最近,就好像我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地方。就算醒來,我也會疲憊不堪,仿佛一晚上都沒有睡過。

但最讓我擔心的……是從大約一個半月前開始,我醒來後,發現自己的衣服是潮濕的,膝蓋上袖子上還沾着海泥的印子。到前天我醒來,發現手裏攥着一枚海螺……”

他說着,将一樣東西從袖子裏取出來,放在桌案上。

說是海螺,更像是印着海螺形狀的一塊石頭。重六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從夢中帶出的東西……那詭異島嶼上的東西……

“夢變得越來越真實了,甚至開始影響到了現實……你覺得,你的夢,是你丢失的那一段在海上的記憶嗎?”

“我說不好……因為在夢裏,勾陳先生定然不可能活着了。但是我們明明在不還嶺還有與他一同抗敵。”

“他一直戴着面具,你們又怎麽能确定不還嶺的确是他?”

“……我們确實不好确定,但勾陳先生會的那些術法,就算在百曉門也是旁門左道,更何況他天賦異禀,世上想要找到第二個恐怕也沒那麽容易吧。更何況誰會想要冒用他的名義去送死?”

掌櫃站起身來,在廳堂裏緩緩踱着步,似乎在思考些什麽,“在開始做夢前,你有沒有做過什麽你認為與這段夢的出現有關的事?或是遇到過什麽人?”

國師思索許久,搖搖頭道,“想不起什麽特別的事。這些年我也漸漸放手紅塵俗務專心修行,就連太衡院和大羅派的事務都很少參與了。原本打算明年就像官家請辭國師一職回歸山野。”

“世間萬物總要有因才會有果,有力量推動事物才會運轉。若是沒有觸發,怎麽會忽然開始呢?”掌櫃露出困惑之色,突然轉頭看向重六,“六兒,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重六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您這個問題是設問修辭,還是真的在問我?”

掌櫃失笑道,“不要耍小聰明,有沒有點什麽想法,快說。”

重六瞟了一眼國師,看對方竟也認真看着他,仿佛打算認真聽他的“高見”一樣。他趕緊壓了壓條件反射般湧上的驚慌,用筆杆子戳着下巴,“小民那就鬥膽了……小民在想……如果沒有什麽事件引發的話,那是不是跟時日有關?比如某個特殊的日子啊……特定年歲的生日啊……”

“半年前……是我九十壽辰前後。”國師現出一種半是了然半是恍然的神色,“難道……”

“人壽數将近時,與穢的聯系會漸漸緊密。”掌櫃的眼神微轉,黑沉沉的眼眸中帶着一絲寒涼,“你為皇家那麽多人測算過他們的壽數,可有算過你自己的嗎?”

國師陷入不祥的沉默,半晌搖了搖頭。他看向掌櫃,那肅然的眼神中卻帶着一絲哀求似的,“每過一個晚上,我的夢都會變得更長一點。那觸須,現在距離我只有不到百步遠了……我不知道,當它碰到我的時候……會發生什麽。”

是啊,會發生什麽呢?

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會不會在夢裏陷入勾陳先生一般的境地,并且被永遠困在那遠古而恐怖的島嶼上?

想一想,确實是比死亡本身還要恐怖的未來。

“我認識一位工匠,可以為你打造一只銅盆。你每天睡覺前用這銅盆盛水洗臉,就可以一夜無夢。只不過洗臉的時候要遵循一套複雜瑣碎的儀式,一步都不能錯,日日如此,堅持大約五年方可。”

國師的眼中綻放出一道明光,“若是此事能成,不論付出多少代價,我都願意!”

“我自會去聯系這位工匠,不過定金的話,我想你近幾日就可以給我。”

“請說,我馬上去準備。”

掌櫃彎起眼睛,笑容明媚親切,“我要九鸾仙子那把鳳翎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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