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嫁衣(15)

這是掌櫃今晚第一次對國師提到這個名字。但是一看國師驟然改變額臉色,重六就知道他記得。

記得那個被他選擇遺忘的、曾經的天之驕女。

夢骷避開了掌櫃的視線,一層無形的保護殼瞬間蓋在了那剛剛流露過最脆弱的恐懼之色的面容上。重六初見夢骷時的那種高高在上的肅然又再次出現了。

“為什麽你需要九鸾仙子的拂塵?”國師的語氣有些生硬。

重六隐約知道,掌櫃要九鸾仙子的拂塵其實沒什麽用,不過是用這個借口逼國師去見九鸾一面。要不是礙于身份地位懸殊,他幾乎要給掌櫃鼓掌叫好了。

掌櫃施施然道,“天氣漸漸熱了,弄個拂塵來趕蚊子。”

國師顯然也聽出來掌櫃只是信口胡扯,并不打算認真回答。而他處于有求于人的境地,也無法太過強硬。他只好用一種沒什麽感情的疏離語氣說道,“我與她已經五十餘載未見面了,那拂塵是她随身之物,她不一定願意給我。”

“只要你肯認真去求,她一定會給你的。”掌櫃說着,語氣卻柔緩了些。明明看上去比國師年輕一大截,語氣裏卻帶上了幾分長者勸誡少年人的語重心長,“很多事,一直逃避只會無路可退。都這麽多年了,你現在又遇上了這樣的事,你還怕什麽呢?”

國師的表情看似未變,但重六看到了他眼神中的閃爍。

從碧霞別館出來,重六正駕着車搖搖晃晃往天梁城走,忽然感覺耳邊很近的地方傳來掌櫃的聲音,那說話間的氣息都落在了他的耳朵上,“剛才國師講過的那些,都記下來了?”

重六吓得一個激靈,回頭就看見掌櫃近在咫尺的雪白的臉。

重六拍着胸脯道,“東家,您這樣是要造成車馬事故的!”

掌櫃笑吟吟地,“你今天表現不錯,本來想誇你兩句,你反倒兇起我來了。”

重六抓抓頭,腆着臉笑着說,“我哪敢兇您啊,您可是連國師都不敢得罪的大人物!”

“他不過是有求于我,現在才放低姿态。等到我将他們需要的東西交到他們手上,契約也簽完之後,大部分的人都會換一副面孔。”掌櫃靠在車門邊上,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皺。

“東家,您和國師以前就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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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也算是有些淵源。”

“東家,您開客棧之前是幹什麽的啊?怎麽知道這麽多連方士都不知道的事?”現在天色已經不早,官道上也沒什麽車馬,重六駕車時也沒那麽緊張了,便開始嘗試着詢問已經裝滿到快要溢出的好奇。

掌櫃笑道,“怎麽?這就開始查我的戶籍了?”

“不是不是!我就是好奇……您要是不願說就不說了。我也就是瞎問。”

“那我們來交換吧。”

“交換?”

“是啊,我對你的了解也不多。當初你被介紹進來的時候,我只注意你做事伶俐而且又識字便收你進來了。”暖風吹起掌櫃額前的幾縷發絲,風輕雲淡的飄然。

“掌櫃,我就是普通人一個,放人堆裏都找不出來,哪有什麽可說的啊。”

“你見過幾個店小二能寫你這樣一手好字?”掌櫃拿眼睛觑着他。

重六剛想開口,掌櫃卻忽然咦了一聲,眼睛瞥向一條并入官道的岔路上一騎飛馳而來的駿馬。那高頭大馬行坐着兩個人影,前面的一個頭低垂着,身形癱軟,像是沒有意識。

重點是,那兩個人重六和掌櫃都是認識的。

那不是柳盛和徐寒柯嗎?徐寒柯那是怎麽了?

為了避免和柳盛的馬相撞,重六老早就開始勒馬。掌櫃卻揚聲喊道,“柳大人,你們這是從哪來啊!”

柳盛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停了馬,轉過頭,卻露出一張汗水密布神色驚慌的臉。

隔着老遠,重六卻聞到一股子陰濕的腥味,有些像是陳年的泥土埋藏了太多腐爛的葉子和昆蟲屍體的味道。

掌櫃皺起眉頭,看那徐寒柯低垂着頭,似乎對于他們的呼喚毫無反應。

“徐大人怎麽了?”掌櫃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輕盈,變得謹慎小心起來。

“我們在百蟊澤遇到了意外,我現在得帶他去找郎中!”柳盛的聲音緊促,說着就要再次策馬前行。

可是此時,原本一動不動的徐寒柯忽然劇烈抽搐起來,整個人幾乎像是羊癫瘋了一樣,然後一低頭,開始撕心裂肺地嘔吐。他吐出來的是某種發綠的粘液,裏面盤結着一團團仍舊在蠕動掙紮的蠕蟲、蜘蛛、蚯蚓、蜈蚣等令人頭皮發麻的惡蟲。

伴随着那些嘔吐物,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惡臭也随之襲來。

重六感覺自己的頭皮都炸了。掌櫃也用袖子掩住鼻子,向車裏縮了縮。

柳盛更是着慌,連告辭的話都來不及說了,揚鞭催馬狂奔而去。

重六喃喃道,“還是出事了……”

“他穢氣纏身,這是早晚的事,跟你沒關系,別亂想。”掌櫃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百蟊澤那種瘴氣橫行的地方,就算是當地最有經驗的獵戶樵夫都不會去,他們沒事跑去那幹什麽?簡直是找死……”

“但是東家……朝廷大官要是真的死在我們客棧裏了……我們不是也要跟着倒黴嗎?”

掌櫃想了想,有些煩躁似的揣起了袖子,“你說的也是……唉,現如今這世道想安安靜靜坐點小本生意是越來越難了。”

小本生意……

都做到國師頭上去了……哪裏小了?重六腹诽道。

……………………………………………………

他們趕回客棧的時候晚飯點已經過了,夜幕降臨在天梁城上。汴河大街上有頭有臉的酒樓大都已經打烊,不少做夜間買賣的小攤販們卻将推車小鋪連了一整條街。他們的客棧原也該進入打烊階段了,可是大堂裏燈火通明,竟有不少官兵模樣的人出入。

重六暗道不妙,看來柳盛果然向官府求助了……

“東家……怎麽辦?”

掌櫃往大堂裏瞥了一眼,看到一名身穿知縣官服體态圓潤的老爺在一張桌子前坐着喝茶,便露出一個微笑,“不必擔心。”

馬車一停,小舜立刻飛奔出來,前言不搭後語地敘述着柳盛帶着昏迷不醒的徐寒柯回來到處找大夫,過了一會兒大夫吓跑了不說,又來了一對官兵,晚飯後不久就連知縣都親自跑來了。

整個槐安客棧附近的小攤販全被趕跑了,簡直如發生了兇殺案一般。

看着門口那些腰間挎刀兇神惡煞般的士兵,重六和小舜大氣也不敢出。可是掌櫃卻仿佛十分放松,施施然帶着他們兩人進了堂子。

那位知縣許韞許大人一派官老爺的排場,正襟危坐,旁邊還有個主簿模樣的人在給他扇扇子。朱乙和福字幾個幫工在旁邊站着不敢說話,廖師傅倒是坐在另一張桌子那慢悠悠地喝着茶……

掌櫃邁進門檻的時候許大人剛好擡起眼睛,那神情忽然就變了。他忙站起來快步走向掌櫃,“祝老板,你可算回來了!”

“許大人。”掌櫃仍舊用他那标準工整的姿勢做了個長揖。

那許大人趕緊一把抓住祝掌櫃的手臂,拉他去一邊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麽,顯然沒有半分官府老爺的氣焰。

重六這才放下心來。也是……就連國師都忌憚掌櫃,這小小的七品知縣應該也不在話下。而且掌櫃能在這天梁城做他那詭異的牙人生意這麽久暢通無阻,想必跟官府走動也比較頻繁。甚至……說不定這位許大人也曾經是掌櫃的客人?

重六聞到空氣中有一股之前在官道上聞到過的臭味。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在燈影的浮動間,能看到一些……絲狀的影子?但是當他仔細去看的時候,又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種感覺,就像你在林木茂盛的地方鑽過,忽然感覺臉上好像黏上了一絲蜘蛛網,但是用手去摸卻什麽都摸不到的膈應感覺。

他的汗毛自從進了客棧,就沒有躺下來過……

總覺得……客棧裏多了一些東西……

不僅僅是那些官兵,還有一些不太能看見的東西。

掌櫃此時轉頭吩咐道,“小舜,你選一匹馬,連夜去紫鹿山,把松明子找來。六兒,你跟我過來。”

小舜一直負責馬廄,騎馬的技術也是所有幫工裏最好的,由他去找人再合适不過。重六則趕緊跟上掌櫃和縣太爺,直奔北樓。

不少客人都站在面向中庭這一側的回廊裏看熱鬧,交頭接耳的。北樓的樓梯前守着官兵,只是那些本應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大爺們此時也都是臉色煞白,眼現驚懼。重六聽到一兩個在旁邊議論着,零星的字句飄到他耳朵裏:“太邪門了……”

“蟲子從他眼睛裏……”

聽着……怎麽有點像是之前徐寒柯給他描述過的,忠王身上有過的症狀?

他們來到徐寒柯的房間門前,開門的赫然就是柳盛。

“是你們?許大人,我讓你去請國師,你派人去了嗎?”柳盛嚴厲地問道。

許知縣緊張兮兮地回答,“柳大人……還是讓祝掌櫃先看看吧。這方面的事,他懂得多。”

可是柳盛卻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盯着祝掌櫃,腦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柳大人,不妨先讓我看看,恐怕國師過來也沒有這麽快。”掌櫃用柔和的語氣勸解道,”柳盛終于向旁邊讓了一步。

重六卻沒忍住大大滴打了個噴嚏。那臭味實在太強烈,若不是他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只怕已經吐出來了。

空氣……變得濃稠了……他幾乎能感覺到那種蛛絲狀的東西密集地塞滿了整個房間,絲絲縷縷地從敞開的房門伸展出來,撫摸過每一個人的面龐。

房間裏,徐寒柯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中透着青黑。在床邊,有一灘膿綠的黏液,還沒有清理掉。

“你們去百蟊澤後,發生了什麽?”掌櫃一邊走向徐寒柯床邊,一邊問道。

柳盛道,“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只是在沼澤邊走的時候他被樹根絆倒摔了一跤,他的手劃破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

“你們有沒有遇上……一陣濃霧?”掌櫃用手指從徐寒柯嘴邊沾了一點那種膿綠的嘔吐物,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柳盛愕然,“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這是什麽了。”掌櫃嘆了口氣,搖搖頭道,“這是須蟲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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