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嫁衣(20)
九鸾仙子的話,令夢骷國師的身體狠狠地顫抖起來。他躲避着九鸾的目光,全然沒有了之前在殿上端嚴不容侵犯的尊榮風采。
九鸾向前走了一步,輕輕抓起國師的手,将那簪子放到他手裏,“夢骷師兄,傷人最深的,往往不是那些陌生人的惡意,而是那些你深愛的、信任的人對你的放棄。”
九鸾仙子的表情如古井深潭,半絲波瀾也不見。反倒是夢骷國師,一雙眼睛已經盈滿淚水。
可就在此時,重六皺了皺眉。在九鸾仙子伸手的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仙子的手臂上粘着一片猩紅色的布料。
他揉了揉眼睛,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錯了。
夢骷攥着那簪子,手指的骨節發白,“九鸾,是我對不起你……”
“我沒有怨恨你,夢骷哥哥。我知道這世間在看到我那副樣子後還能留下的男子,寥寥無幾。今天來見你,也不過是想問你幾句話。這些話這幾十年來我日日想,夜夜想,已成心魔。我須得問個明白,才能在這輩子最後的這幾年裏,活個灑脫自得。”
夢骷點點頭,聲音喑啞,“你問吧。”
“若我當初沒有毀容便有方法退敵,你是否真的願意舍棄先帝許你的榮華富貴和國師一位的尊榮,與我還俗雙栖?”
夢骷望着她,許久,輕嘆一聲,“我不知道。”
重六輕輕啧了一聲,掌櫃瞟了他一眼。
夢骷繼續說道,“當時我心悅你,是真的。我許你若不還嶺一戰後能活下來就與你雙宿雙飛,是因為我以為我們必會死在戰場上,也便有些不管不顧了。我沒想到我們能活下來。”
九鸾觀他神情,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她沒有露出什麽失望之色,只是點了點頭。
“這些年來,你為何對我避而不見,為何連封信都沒有?”
夢骷國師擡起頭,視線掃過在場的掌櫃、重六、柳盛和太曦等人,大約是覺得此事是他二人之間的事,在這麽多人面前說,多少有些不自在。
九鸾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轉頭對掌櫃說,“不知可否請幾位去旁邊的天水齋暫憩,貧道有幾句話想和國師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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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二話不說便領着重六出來了,但柳盛隔了一會兒才出來。一踏出門,他忽然怒發沖冠一般一把揪住了掌櫃的衣領,“你到底搞什麽鬼!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安排?!”
重六忙跑過來試圖讓柳盛把掌櫃松開,“哎!柳大人!咱有話慢慢說別急啊!”
掌櫃倒也不急不慌,“柳大人這話是從何說起?”
“你到底對徐寒柯做了什麽,這麽怕國師去看他!我警告你,要是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定讓你生不如死!”
“柳大人,須蟲瘴是徐大人自己染上的,我盡力幫你們遏制它的發作,徐大人才能活到現在。柳大人如何将這筆賬算到我的頭上呢?”
柳盛又急又怒,一只手已經按到了腰間的刀柄上。此時重六忽然向前一撲,一下子撞開了柳盛抓着掌櫃的手。他将雙手舉在胸前,腆着笑臉對盛怒的柳副官說,“大人,我們掌櫃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對徐大人有惡意,大可放任不管或假裝一無所知。又何必把自己牽扯進來,費這一番功夫呢?”
柳盛瞪着他,“你讓開!”
重六卻仍然帶着一股可憐巴巴的欠勁兒笑着,“柳大人,小民雖然見識短,但也知道按照我朝律例,官府要以刑案嫌疑之名搜查扣押平民,須得先向各路提點刑獄司提供充分的嫌疑證據,再由憲司簽署的搜查令或逮捕令。就算是有逮捕令的情況下,也要嫌疑人出現拒捕行為才可動用武力。但是現在能簽署逮捕令的人還在客棧裏呢,大人在這受到官家推崇的道家清淨之地動刀……還請柳大人三思啊!”
重六說着,深深地彎着腰行了個禮。
他這一番話,倒是讓柳盛一怔。
誰能想到一個小跑堂竟然對當朝刑律這麽熟悉……
但他說的确實有道理。柒曜真人正是如日中天,深得官家器重,很可能要成為下一任國師。在這裏壞了規矩,只怕會惹來禍事。
柳盛再氣,也知道他一個小小的副司,不能太過造次。他冷哼一聲,拂袖先行往天水齋的方向走去。
重六舒了一口氣,一轉頭卻見掌櫃看着他,笑吟吟的。
重六苦着臉道,“東家,您說您跟他頂什麽嘴啊,他可是個練家子,萬一打起來吃虧的可是咱們。”
“你怕我打不過他?”
重六忽然想起來看起來細條條的掌櫃一拳将比他大上兩圈的大漢打飛的豐功偉績……”那毆打朝廷命官也一樣倒黴啊!“重六嘴硬道。
祝掌櫃往前走了兩步,忽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那架勢,就仿佛把他當成了客棧裏的貍花胖貓似的。”這麽多年了,會瞎逞強跳出來保護我這個掌櫃的小跑堂,你倒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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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和九鸾仙子一起出來的時候,兩人都是出人意料地平靜。仿佛有什麽東西解開了似的,他們在門前久久相望。國師開口說了什麽,九鸾仙子略略思索,便将手裏的浮塵遞給了他。
國師跟着柳盛趕到客棧已經是日暮時分。客棧周圍仍然守着不少官兵,大堂裏也看不見什麽客人。昨天出了這一檔子事,大半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結算走了。
可是他們趕去菜窖時,卻愣住了。
卻見一青衣方士正拿着梨子津津有味地啃着,翹着腿坐在石桌上看着他們。而菜窖的門開着,幾個幫工臉上系着布巾掩住了口鼻,正忙進忙出清理地窖。
柳盛愣住了,“徐大人呢?!”
此時縣令徐大人擦着汗跑過來,“柳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徐大人已經醒啦!現在人已經被送回屋裏了,剛才還喝了一大碗米羹呢!”
柳盛愀然變色,立馬大步沖向北樓。重六也意外地看了掌櫃一眼。
國師和其他所有人都湧向北樓的時候,松明子從石桌上跳下來,走向掌櫃。
“你交代的,我都辦好了。和你猜想的一樣,它們最近都變得更加暴躁了,很有攻擊性。我把你讓我說的都說了,它也不大樂意。最後沒辦法,我只好威脅了兩句……”
掌櫃輕輕嗯了一聲,道,“今日我去紫鹿山看過,那裏的穢氣比我想象中更多。上一次發生這種事已經是……”他說到一半,卻并未說完。
重六站在一邊,聽他們說話仿佛是在聽天書。
松明子道,“而且……今早……城隍沒有出巡。”
掌櫃的臉色微微一變。
城隍沒有出巡?
仔細想來,今天早上好像确實沒有聽到那種破碎淩亂、震動大地的蹄聲。
掌櫃嘆道,“這剛消停了幾年,又要生變。走吧,咱們先去看看憲司的狀況。”
一大堆人烏泱泱堵在徐寒柯和柳盛的房間門口,卻見之前一副奄奄一息模樣的徐寒柯此時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臉色還有些蒼白,但顯然已經與昨日判若兩人了。國師坐在床榻上仔細端詳着他的臉色,又将手指搭在手腕上探了下脈搏。他的眉頭微微皺着,看了一眼剛剛分開人群到了門口的祝掌櫃。
“确有穢氣入體,但脈搏有力,似無大礙。”國師緩緩說道。
柳盛這才松了口氣,整個肩膀都垮了下來。
“但是……”國師又繼續說道,令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你說的須蟲瘴雖有蟄伏之态,尚且不能掉以輕心。須蟲瘴雖形似瘴氣,但本是活物,很難根除。一旦感染了的人,須得小心,莫要讓它醒過來突然發作。少去炎熱潮濕之地,少見血腥,平日飲食也要以素食為主。萬一讓它醒了,就會更加兇險。”
“國師,這須蟲瘴……難道就只有壞處嗎?”徐寒柯忽然用有些輕飄飄的虛弱聲音問道。
國師讷然,沒想到對方會有此一問。他略略沉吟道,“嗯,好處倒是有。有這東西在你的身體裏,你便是百毒不侵之身,平日裏惡蟲邪祟都無法接近,而且有些人還會有更強的感知能力。但……一定得在它蟄伏的時候,一旦它醒了,發作會比這一次嚴重得多,恐怕便很難救回來了。”
徐寒柯點點頭,颔首道,“有勞國師了。”
“救你的不是我,而是這位祝掌櫃。”國師說着,看向門口。
掌櫃作揖道,“在下略盡綿力,只要憲司無事就好。”
只有柳盛冷冷看着,也不說話。
徐寒柯用那蒼白病弱的臉微笑着,“祝掌櫃救命之恩,寒柯沒齒難忘。只是……在下有些話想要單獨與掌櫃聊聊……”
國師便站起身來,“既如此,他剛剛有好轉,衆人便不要堵着了,各自散了吧。許大人,你也辛苦了兩天,便先回去吧。”
國師下令,衆人哪敢不從,頃刻便鳥獸散了。
重六不知自己該不該走,肩膀卻被掌櫃按住了。
徐寒柯看掌櫃的動作,也便沒有要求重六離開。房門關上後,屋子裏就只剩下四人。
徐寒柯雖虛弱,眼睛中卻閃爍着晶亮的光。他劈頭便說,“祝掌櫃,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的。”
一時間屋裏一片靜默。
掌櫃挑起眉梢,“祝某犯了何罪?”
“我說了,我這一次不是來抓你的,何談罪過呢。”徐寒柯掀開被子,在柳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挺直腰板,“雖然,我手裏确實已經掌握了足夠簽發逮捕令的證據。”
重六大驚,轉頭卻見掌櫃依舊冷靜。
“我雖不知大人手上有什麽證據,不過……大人有話,就請明說吧。”
徐寒柯那蒼白的唇微微彎起,“只要你給我你手下所有工匠的名單,我便離開天梁城,只當這幾日的事都是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