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黃銅筷子(8)
狗?
“什麽狗?大黃狗?”重六不明白。
銅匠啧了下,仿佛他問了什麽蠢問題,“你連狗是什麽都不知道你們掌櫃就敢讓你一個人出來?”
“我這不是新手嘛……”重六尴尬地抓抓頭。
“反正你不要停就對了,也別亂看。”銅匠卻只是把掌櫃叮囑過他的話又說了一遍。
重六仍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趕時間,也沒有多問,想着等回去再好好問問掌櫃這狗又是什麽門道。他辭別了銅匠,抱着那用布包起來的銅盆,盆裏放着裝筷子的盒子。他離開寂靜的村落,過了橋,站在橋頭大路的一側,再次拿出掌櫃給他的那張“地圖”。
同樣的方法。他來回念着掌櫃教給他的咒語,耐心地等着那張紙上的亂線變成一條直線。這一次比上一次要快一些,他很快便發現那條詭谲的、充滿扭曲的線條和不可思議的角度的道路出現在他面前。
世界在這條路上颠三倒四,地面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側面,所有景物都被切割擠壓。他必須要一直低着頭沿着那條唯一是直線的路走,才不會因為劇烈的眩暈而嘔吐或跌倒。
他可不想掉進那些黑窟窿裏……誰知道那裏面都有些什麽。
空氣裏偶爾會有帶着古怪氣味的風刮過,時而有他辨認不出的奇怪聲響從或遠或近的地方傳來,但是他沒有看到任何活動的東西。
正當他感覺應該快要到達天梁城的時候,重六忽然開始聞到一陣濃重而油膩的鐵鏽味道,伴随着似乎不遠的地方傳來的一陣刺耳尖利的、的仿佛鐵器碰撞瓷碗發出的聲音。那聲音直直灌進他的耳膜,刺得他的大腦也微微發疼。
什麽聲音?
重六記得掌櫃和銅匠的叮囑,眼睛牢牢盯着地面,加快了腳步。
可是那油膩味和鐵鏽味并未散去,反而愈發濃烈了。
忽然,從另一邊,更近的地方,傳來一陣跟剛才有些類似卻又微妙不同的聲音,像是金屬相互摩擦,中間夾雜着粘膩的聲響。
這聲音,帶着某種動物性……好像是在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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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心頭一涼,腳步更快,到後來甚至開始飛奔。
那味道就像是把他包裹住了,不論他跑得多麽快,都仍然糾纏着他。那帶着金屬意味又有些像是動物身體裏發出的聲音忽遠忽近,忽隐忽現,明顯區別于他聽到的其他更遙遠的聲音。
他的餘光裏,似乎能看到一些……一閃而逝的泛着油彩的黑色影子,但是當他把視線轉過去的時候,又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的心跳過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從脖子到後背上的所有汗毛都豎了起來,雞皮疙瘩密密麻麻布滿全身。
周圍的氣氛微妙地變了,好像空氣裏被注入了酸液,灼燒着他的肺髒。一種冰冷但同時又無比炙熱的存在正在他的附近湧動,它們呼出的氣息在他的皮膚上翻滾,他雖然看不見,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它們就在他的周圍。
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會不會就是銅匠說的狗?
不同于之前見過的城隍那種高于人類太多的漠然,現在他周圍的東西,帶着一種深沉古老的、原始而令人戰栗的惡意。
它們在他的周圍逡巡,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等待着他停下來。
重六努力邁動雙腿向前猛沖,但是在前方古怪的現象出現了。原本平直的道路忽然像被摔碎了一樣割裂開來,出現了一個尖銳的角度。
那奇異的場景令人難以理解,而重六在接近那角度的瞬間,忽然感覺到一種極為濃烈的不祥。
仿佛他正在沖向某種看不見的巨大怪獸洞開的嘴。
他放慢了腳步,但是沒有停下。他必須往前走,不能停……決不能停……
可是……可是從那角度中,開始冒出濃稠的煙霧,彌漫着焦油味和鐵鏽味道的煙霧。緊接着,在重六驚恐的視線裏,一條分辨不清是藍色、紫色還是黑色的、半是液體半是固體彌漫着油彩光亮的東西,從那角狀的縫隙裏溢了出來。
重六頭皮發麻,腳步不由得放慢。但是他的速度一慢,便能感覺到那種古怪的黏稠物體正從四面八方每一個尖銳的割裂角度中溢出來。
他不能停,但是前面的路也已經被割斷了。怎麽辦?
出去……他得從這條路上出去!
掌櫃沒有教給他要怎麽才能離開目前的這種狀态,他的思緒飛速轉動,眼睛盯着面前的地面,盯着那些黑暗的、什麽也沒有的空洞。
如果跳進去會怎樣?
可能下場不會很好。但……他莫名有種直覺,要是被這些”狗”捉住,恐怕會發生更恐怖的事……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腳下也不能停的時候,忽然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膀上,止住了他的腳步。重六吓得跳起來,哇哇大叫着,但是嘴很快被捂住了。
“別叫了!你想吓死我?”出現在耳邊的聲音不是掌櫃,但聽着耳熟。
重六從那只長着繭子的手掙脫出來,卻看到了松明子的臉。只見那青衣方士将手裏提着的圓形紙燈籠向天上一扔,那燈籠迅速變大了,将他們兩人罩在其中,四周忽然只剩下一片圓潤的白色,不斷旋轉着。
“那些狗只能進入有角的地方。這燈籠是沒有角的,它們進不來。”松明子松了口氣,看向驚魂未定的重六,“你沒事吧?”
“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你們掌櫃不放心你一個人,但是他自己今晚脫不開身,沒辦法去取東西。那銅匠又不信任他沒見過的人,所以只好讓你去,順便鍛煉一下你的膽量。”松明子得意地對他笑出一口白牙,“你們掌櫃讓我悄悄跟着你,看來還真是很有先見之明。”
重六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冷汗,不大自在地說,”多虧你在……謝謝你啊……”
“好說。”松明子的話緊接着被一陣震耳欲聾的、尖銳而憤怒的怪異摩嘶嗥聲打斷了,好像是有千萬只鬼,不論男女,都在地獄坑洞裏一起嚎叫。
重六吓得縮起脖子,緊緊抱住懷裏的黃銅盆。
松明子安撫道,“別怕,它們也就只能幹生氣,進不來。啊,對了,它們還沒有碰到你吧?”
重六搖頭。
“那就好。一旦被它們碰到過,就很麻煩了。不管你跑到哪,只要有角,都可能被它們帶走。”
重六透過紙燈籠那薄薄的一層屏障,看到外面不斷湧動的陰影,如煙霧又似海嘯般不停翻滾着。
“這是什麽東西?”重六問,“銅匠說這條路上最近有狗?”
“對啊,這些就是狗。”松明子說得稀松平常,仿佛看到的不過是鄰居家的大黃一般,“它們是一種穢生食肉獸,性格非常不好,一旦被它們碰到的獵物就會被标記,哪怕僥幸逃離了,最後還是會在任何有尖角的地方被帶走。好在它們只能在有夾角的地方行動,所以我要是知道哪一片地區有狗出沒,身上時常都會帶個紙燈籠這樣的法寶。”
“它們……長得完全不像狗啊!”
“大概是因為它們像狗一樣會追人吧。不過,它們大多數吃的還是穢生的飛禽走獸,一般來說,除非被激怒了,否則它們不會對一個規規矩矩在主路上走也沒有停留的人下這種死手,竟然連主路都切斷了。今天這些狗的表現實在有點奇怪,我以前還沒見過。”松明子有點困惑地看看四周,又看看重六,“你中間沒有停過吧?”
“我哪敢啊!”重六心裏埋怨掌櫃,怎麽叫人跟着他也不和他說一聲……他險些就要吓得尿褲子了……
外面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那股濃重的焦油味和鐵鏽味也漸漸淡了。
“看來它們走了。”松明子喃喃道,手一擡,那燈籠便掀起一條縫隙。
前方的路依舊有一道扭曲的尖角,但是看不到了那些古怪而黏稠的半凝固物體的影子。
松明子陪着重六走了最後剩下的一段路,那紙燈籠就一直懸在他們頭頂,免得那些狗突然又回來。
重六想着,下次要抄近路的話,得讓掌櫃給他個類似這燈籠的法寶才是……
“小跑堂,你學抄近路倒是學的很快啊,這麽有天分,怎麽沒去當方士啊?”松明子大概是覺得兩個人走得太安靜了,開始找話題閑聊。
重六嘟哝着:“我不想當方士……”
“為什麽啊?當方士薪饷可高啦,尤其你白白淨淨的,只要稍微用點功學點小法術,時常在小報或者邸報上寫點讓人看不懂的機語,給你組建的居士團就能排上整個一條汴河大街。”
重六撲哧一笑,“這麽簡單,那你怎麽不學着你師兄柒曜真人那一套,漲一漲人氣?”
松明子聳聳肩,“我逍遙慣了。要是當我師兄那一挂的方士,時刻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吃飯都吃不安生,我可受不了。”
重六聽他說的熱鬧,心裏卻有個念頭放不下。思來想去,他還是問了,“我們東家……今天晚上因為什麽事脫不開身啊?”
松明子感覺很好玩似的看了他一眼,“呦呵,這麽記挂你們家掌櫃啊?”
重六故作鎮定,“我就那麽一問。”
“那我也就随口跟你一說。院子裏那顆槐樹今晚該澆水了,你們掌櫃得留在客棧裏盯着。”
給槐樹澆水?需要這麽興師動衆的嗎?還要盯一整晚?!
重六心裏有點幽怨。
出了近路,進了天梁城,松明子便說他還要幫祝掌櫃去跑個腿遞個信,便先離開了。重六自己捧着銅盆和筷子回了客棧。
除了在大廳裏值夜打瞌睡的福子,所有人都睡了。重六輕手輕腳地從睡得口水流了一桌的福子旁邊經過,進入空空蕩蕩只有如水月光的中庭。
庭中除了他,還有一人。
掌櫃穿着一件白色上衣,腰間卻系着一條紅裳,正靠坐在槐樹下,雙目微閉,臉色蒼白,似乎十分疲倦。
重六傻了,立刻沖過去蹲到掌櫃身邊,“東家!你怎麽啦!”
掌櫃把眼皮掀開一條縫,看到是他,稍稍坐直身體,“你回來啦?路上還順利嗎?”
重六本來想着回來定要跟掌櫃哭訴一番路上的艱險,可是看到掌櫃那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和疲憊的雙眼,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了,“挺好的,有松明子照應着我。”
“那就好。松明子辦事我還是放心的。”掌櫃對他笑笑,認真端詳着他的臉,”第一次抄近路,感覺怎麽樣啊?”
“很有意思……”重六敷衍地回答道。
掌櫃點點頭,沒有多問。
這給槐樹澆水,竟然這麽耗費精力的嗎?掌櫃那麽齊整的一個人,竟然就地就這麽坐下了。
他忽然注意到,掌櫃手腕上有一道紅線。
不是系上去的紅線,而是嵌在皮膚裏的……
好像是傷口愈合的痕跡?
“東家,你的手腕什麽時候受傷了?”重六皺着眉,一臉擔憂。
掌櫃卻只是把袖子拉下來,遮住了那紅色的痕跡,“無妨,已經快好了。六兒,天快亮了,趕緊自己去睡一會兒吧。我也要回去了。“”東家,我扶着你回去吧?“掌櫃卻嗤笑一聲,一撐地自己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
重六看他像是緩過勁兒來了,這才稍稍安了些心。
“你掌櫃我不過是有點累,還不至于要到用人攙扶的地步。倒是你,把東西給我,就趕緊去睡。明天我們還有要事要辦。”
“什麽事啊掌櫃?”
“城南沈家,嚴綠織。”掌櫃道,“喜珠傳來消息,明天沈家舉家都要去襄祿寺進香,唯有嚴綠織抱病在床不回去。我們便可以借此機會與她見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狗的原型是出現在克蘇魯神話FrankBelknapLong的《廷達羅斯獵犬》和H.P.Lovecraft的《暗夜呢喃》中的廷達羅斯獵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