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黃銅筷子(9)

出門前,掌櫃再一次把重六叫到自己的屋裏,把他一頓收拾打扮。重六再往鏡子裏一看,便已經是一個身穿素棉交領長衫,頭上包着黛色逍遙巾,背着一只藥箱的文質彬彬的醫館學徒。

而掌櫃今日也一改往日着裝的豔雅風格,穿上色素淡的白衫,外面罩一件蒼紗褙子,頭戴一頂皂青儒巾,俨然一名風度翩翩的年輕大夫模樣。

“東家,人家要是問起來咱們是哪家醫館的,咱們怎麽說啊?”重六緊張地問。

掌櫃對着鏡子細致地整理着自己的儒巾,不甚專心地回答道,“就說是三霜醫館的。”

“啊?三霜醫館名氣可不小啊……要是有那嘴碎的下人報告給沈家偏房或者沈老爺,他們派人去問穿幫了怎麽辦?”

掌櫃低低地笑着,笑聲在他的胸腔裏震動出綿長的回響。他微微轉過頭觑着重六,”你想得倒是挺周全。放心吧,我已經和開三霜醫館的吳大夫說了,他和我有過生意往來,也算是舊識,會幫我們圓這個謊的。“掌櫃的人脈真是廣啊……重六暗暗贊嘆。

但是今天掌櫃的氣色顯然不如以前那麽好,就像是……有些病容。

重六心裏七上八下,略略擔憂。

他看到掌櫃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臉,想讓自己看起來有些氣色,又有點心疼。”東家……你真的沒事嗎?“掌櫃收拾停當,轉過身來走到重六面前,稍稍欠着身盯着重六,看得重六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

“六兒,你已經問了我第三遍了。沒想到你這麽關心我啊。”掌櫃似笑非笑,帶着一絲絲戲谑。

重六後悔自己多嘴,于是摸着脖子說,”主要是您一個大夫,要是看着比病人還病的話,多尴尬啊……”

掌櫃被逗樂了。重六這張嘴平時待客又甜又熱忱,可要是欠起來,那也是真的欠。

掌櫃仔細打量他一番,忽然伸手去拉起了重六的右手。

重六抖了一下,但是沒有抽回手。

掌櫃這是……

然而祝掌櫃只是仔細審視着他的指甲,看那原本鼓起的肉芽已經幾乎看不見了,才滿意地嗯了一聲,“荷包的味道還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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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有的,我一直戴着。”仿佛要證明自己的話一樣,重六從懷裏掏出香囊給掌櫃看。

掌櫃頗為滿意,點點頭,松開了重六的手,“很好,我估摸着再過半個月就要換裏面的香料了。要是我忘了,你得提醒我。行了,走吧,不然要遲了。“重六跟在掌櫃身後,那剛剛被掌櫃拉過的手卻在慢慢開合着。指尖仿佛還停留着那短暫的觸感。

小舜幫他們趕着車到了城南沈家的大宅附近,兩人便來到沈府偏門。開門的小厮好像已經知道會有大夫來,并沒多加盤問,讓他們在下人房中等候片刻,不多時喜珠便匆匆趕來了。

“祝……大夫,讓您久等了。”喜珠帶着歉意說道,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厮,低聲說,“文康,這兒已經沒事了,我帶着祝大夫進去便好。”

小厮有點猶豫,但還是聽話地離開了。見沒有外人,喜珠才對掌櫃和重六說,“現在府裏人不多,但下人畢竟還是有的,二位在’看病’的時候……可否盡量壓低聲音?免得……被人聽了去。”

掌櫃道,“這點我自然知道。“

“嗯……還有一件事……”喜珠猶豫不決,但又不得不說,“我家大奶奶……最近由于病情,心緒不穩……有時候會說胡話。您可千萬要擔待……”

“你放心,那篦子若是濫用會發生什麽,我以前也是見過的。”掌櫃嘆道,“這一回,我也只能盡力。能不能成,還是要看她自己有沒有這個造化了。”

“我家奶奶就拜托您了!”喜珠又突然跪下,咣咣咣磕頭。重六忙上去攔住,“哎呀姑娘,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看來這喜珠對嚴綠織感情頗深,實在是個難得的義氣之人。

他們跟着喜珠匆忙穿過偌大的幾進庭院,一路腳步匆忙,仿佛是想掩人耳目。

嚴綠織和齊氏住在一間院子裏。只是她作為正室,居住的主屋卻蒙着一層頹敗之氣,遠沒有東廂房收拾得齊整明亮。

他們經過的時候,那東廂房的窗戶微微動了下。重六注意到,便知有人正在屋子裏悄悄看着他們進去。

想是齊氏的下人在窺探呢。

還未進門,重六便聞到一股子濃重的土腥味。

就是那種森林裏不知埋了多少動物屍骨、藏了多少蠕動的蟲卵的黑色泥土散發出的味道。門開之後,那種味道更劇烈十倍,令重六一時難以呼吸,咳嗽了幾聲。

掌櫃看了他一眼。

重六想要憋住氣,可是憋了一會兒也總要呼吸,于是他只能盡量少吸入空氣。

但即便如此,還有一種粘膩的感覺凝結在屋內的空中,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包裹着一切。

然後,是一聲痛苦的低泣聲從裏屋傳來。

那聲音壓抑着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絕望,令重六心也跟着揪起。

“夫人就在裏間。”喜珠說着,掀開簾幕。

那張寬大的床四面都有描繪着喜鵲桃花的紙帳遮起,而散下來的一層半透明的帷幕後,隐約可見一隆起的人影。

氣味更濃了,顯然是從床上嚴綠織的身上發出的。

喜珠走到床邊,用仿佛怕驚擾了什麽的輕聲說,“夫人,祝老板來了。”

那痛苦的低吟突然停了,床上的人影有了動靜。一只消瘦慘白的手猛地拽開帷幕,而出現的那雙充血的眼睛,卻吓了重六一跳。

她的眼白幾乎已經被密集的血絲占滿,黑眼珠裏凝固着深不見底的恐懼和一絲絲尚未熄滅的希望。她的臉消瘦到駭人,兩頰深深下陷,幾乎能看到骨骼的輪廓。

她瘦得不成人形,仿佛只是一具骨架披上了薄薄的一層皮。可是,她的肚子卻大的吓人,高高地将被褥頂起。

重六不是沒見過懷孕的女人,可是就算是十月的胎,也絕不該這麽大啊?!更何況按照時間來算,就算嚴綠織懷孕,到現在也不該超過六個月。

眼前的場景,簡直像是一顆巨石碾壓着一具白骨……

“掌櫃……救我!救我!”她勉強撐起身體,不堪重負一般對着掌櫃伸出枯枝般的手。

重六呆若木雞,但掌櫃卻表情未變,甚至還溫柔了幾分,上前去握住了那只手。

“綠織,你不要急。”掌櫃的聲音沉穩,好似大海裏深廣的鹽水一層層推進屋來,有着安撫人心的力量,“讓我看一看你的肚子,可好?”

一般來說,男女大防猛如虎,莫說肚子,就算是大夫看診都不能直接接觸到大戶女眷的皮膚。但顯然,這些死板的規矩在掌櫃這兒全都不成立。

而已經驚吓到顧不上其他的綠織幹脆地點着頭,甚至是有些焦急地同意了。她向下推開自己的被子,露出了汗衫再也遮不住的獨子。

重六只覺得頭皮發毛,汗毛直豎,要用很強的意志力才能保持表情不變。

她的皮膚已經被撐大到極限,似要破裂開來。紫紅的紋路密密麻麻,如枯木的皮一樣包裹着整個下腹。甚至在一些地方,皮膚已經開裂滲血,那些傷口無法愈合,結了痂又再被撐開,顯然已經有了發炎化膿的跡象。

那胎兒,将她全身的生命都要吸盡了。

這都不是讓重六驚懼的,最可怕的,是在被子被掀開的瞬間,他明确地看到那肚子裏面有東西在從皮膚內側向外頂,而且……那東西是長條狀的。

那絕不是一個嬰孩會有的形狀。

“它已經長得太大了。”掌櫃臉色凝重,看着綠織空洞害怕的雙眼,“若它出生,必然是咬穿你的肚子爬出來,你活不了的。我必須……讓它消失。“

“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兒子啊!他是我最後的念想了!”

“你看看你的肚子!你覺得這裏面裝的是個人嗎?!”掌櫃帶着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愠怒說道,“你的命重要,還是你正室的地位重要?!”

綠織愣愣地看着掌櫃,然後哀戚地哭起來。眼淚打濕了枕頭,“掌櫃……沒有他,我也沒有活路了啊!”

“生下一個怪物就有活路了嗎?”掌櫃低聲道,“活着才有希望,才有重新開始的餘地。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綠織仍然痛哭着。而喜珠也跪下來,一遍一遍哀求着,“祝老板,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奶奶!”

重六沒有想到,到了這個份上,嚴綠織竟然還幻想着把“孩子”生下來。

這沈府到底是怎樣将一個才貌雙全的閨秀,一步步逼到如此?

掌櫃看着哭泣的二人,嘆了口氣,“若要我救你,我就必須清除你肚子裏的東西……你要活,還是要死?”

見那綠織仍然不開口,只是流淚,掌櫃微微皺眉。正想再說什麽,卻聽重六湊上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沈夫人,您懷身孕這麽辛苦,病的這麽重,想必沈老爺一定十分擔憂,日日陪伴問候吧?”

他的話,仿佛觸動了嚴綠織心中的什麽。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一簇恨意從她的雙眸中爆發。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進來看過我了……”她說得咬牙切齒,那恨卻承托着無盡心傷。

“夫人,要是到了這種時候都不在乎。就算有了兒子,又能改變什麽呢?您心裏惦記的那個夫君,您以前看着書和戲文裏那些情長故事時憧憬着将來下嫁的夫君,就是這樣的麽?”重六低垂着眼睛,十分謙恭地問道,“您甘心就這樣了麽?”

綠織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頭頂的某處,哭聲卻只剩下了抽噎。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

掌櫃贊許地看了重六一眼,道,“若你擔心往後的活路,我倒是可以給你指一條路。你現在穢氣纏身,就算是活下來,餘生也很難擺脫穢氣的影響。但你的書法寫的那麽好,若是可以經過引導,或可借此謀條生路。雖大約不似從前錦衣玉食,但至少不必困在這一方府邸裏了。”

喜珠大驚,“祝老板,您這是……”

祝掌櫃揣起手,嘆道,“若是怕閑言碎語呢,大可尋一清淨去處,我也可四處牽線,幫你安排。你只需想想,你餘生還想過這樣的日子麽?”

重六眨巴幾下眼睛,看着掌櫃。

書法……穢……

掌櫃這是在發展新的工匠?

這會兒了掌櫃竟然還能見縫插針地拓展生意?!

重六不禁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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