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黃銅筷子(10)

掌櫃和重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綠織似有動搖,卻仍舊只是抽泣,不肯開口。

最後,是重六說了句,“夫人,您要是為了生這肚子裏的東西過去了,您那才一歲多的女兒怎麽辦?難道讓齊氏當她的娘?等她長大了,甚至都不記得您這個親娘,不知道您長什麽樣子,沒聽過您叫她的乳名,您難道就這樣把您辛辛苦苦求來的千金拱手送人?”

仿佛是最後的一根稻草,這一句之後,綠織如遭雷噬。她仿佛是一截朽木突然複活,用力搖着頭,“不行!不行!她是我的女兒,誰也不能搶走!”她扯住掌櫃的袖子,眼睛裏迸發出異樣明亮的光芒,“先生,我要活!我要活!我要帶着芊芊活下去!”

掌櫃這才露出幾分笑意,在她的手背上輕拍兩下,“有你這句話,我定當盡力。”

說罷,他轉頭看着重六,“把我的藥箱拿來。”

重六連忙将箱子遞上。

那箱子裏沒什麽藥材,卻有一只黑陶罐。掌櫃将罐子打開,從那黑油油的濃稠液體中撚出一枚大約有一根手指頭那麽長的、仿佛是魚卵泡一般的東西。

那玩意兒全身包裹着細密的血絲,且在掌櫃的手心不甚明顯地起伏蠕動着。那半透明的薄膜下面,好像包裹着數不清的、正在孵化的卵。

“你的那把篦子是用陰山中的養鬼竹制成。這種竹子本是因為距離那穢氣濃重淹死了不少人的養鬼潭太近,所以也帶上了穢氣開始失控地瘋長,連帶着附近所有草木昆蟲也都繁殖過盛。但是潭水中存活的一種靠着吃死去的人和飛禽走獸的屍體長大的屍腔魚則有着可以鑽入泥土中去吃那些蟲卵和竹根的本事,所以是這種竹子的克星。”

掌櫃說着,将那魚卵泡舉到綠織面前,“這就是從屍腔魚肚子裏取出的魚子囊。如果直接讓你把屍腔魚吃進去,它們吃完了你肚子裏的東西可能就會開始損害你的身體,所以給你吃下魚籽。

這些魚籽會在你肚子裏孵化,長成小屍腔魚。它們在吃掉你肚子裏的東西後會進入短暫的休眠,你便可以借機将它們與你肚子裏殘留下的東西一起排出體外。整個過程會十分痛苦,大約會持續三天左右的時間。你一定要堅持住。穢物排不幹淨的話,往後會落下嚴重的病根。”

綠織看着他掌中蠕動的仿佛肉蟲般的魚卵泡,眼中全是惡心和驚懼。但她還是伸出手,将那魚卵泡拿了起來。

掌櫃叮囑道,”一定要囫囵個咽下去,不要嚼。“

“這怎麽可能咽的下去呢……”喜珠憂心忡忡地問,“不能掰碎了再咽下去嗎?”

“掰碎了,就會有相當一部分魚卵死去,能不能把肚子裏的動詞吃幹淨就很難說了。”掌櫃耐心地解釋着,“只要過了舌根暖和起來了,它們會自己想辦法爬下去的。”

他這樣一說,綠織愈發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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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已經無路可退。要活命,就必須得聽掌櫃的話。她輕聲吩咐喜珠,“珠兒,去幫我倒杯水。”

“是。”

重六和掌櫃看着她仰起頭,把嘴張得大大的,硬是将那魚子囊塞進喉嚨裏,用力吞了下去。

喜珠慌忙将水奉上,綠織咕嚕咕嚕喝了半天,臉色仍然沒有疏解。她用手按着肋骨畢現的胸腔,不停咽唾液,顯然是感覺有什麽東西卡在食道裏了。

“不要急,慢慢就會好。”掌櫃緩緩起身,輕聲細語地安慰,“接下來的三天不會好受,得讓喜珠多照看着。三天之後,我會再來看一看你的情況。”

“多謝……多謝祝先生!”綠織似乎想要下床,奈何她的肚子把她壓得死死的,呼吸都困難。

掌櫃與重六一道出了沈府,重六這才忽然大大呼吸了一口空氣。

什麽豪門大戶,到頭來裏面的女人還沒有市井村婦在家中的地位高。”六兒,你今天表現值得嘉獎。“掌櫃伸出手,手裏捏着一小把銅錢,”拿上這些,想怎麽用都可以。給你放半天假。”

重六一聽樂得眼睛亮了,“真的啊!”

“不過,我建議你去太和戲園子聽聽戲。”掌櫃笑得一臉燦真誠,“這兩天新上的一出戲,名叫梧桐廟,你可以去聽聽看。”

梧桐廟……這不正是蘆洲居士的最新作嗎?!

重六狐疑地看着掌櫃,“東家……您想讓我去打探消息就直說啊……”

“沒拿回事,就讓你去聽聽,留神一下周圍人的人還有臺上的人。”……這不還是讓我去掃聽消息嘛……

“你要是不想去,我讓朱乙去。”

“別別別!我去!我一定好好聽!”重六怕掌櫃反悔一樣趕緊把錢接了,“那您自己跟小舜坐車回去?”

“嗯,你去吧。也別耍的太晚,那丁不窮打烊後可能會來取筷子。”掌櫃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便轉身走了。

重六發現最近這半個月來掌櫃與他發生的肢體接觸,遠超過去三個月加起來的次數……

而他竟然有那麽一點沾沾自喜。

梧桐廟這段戲還是蘆洲居士過去的風格,看似平常俗套的開始,後面卻越來越詭谲。那主角書生在一間梧桐廟裏避雨,遇上了五名镖師和兩名行商。可是那暴雨變得越來越奇怪,天上掉下來很多蛆蟲不說,而且那雷聲越來越近,且越發像是某種怪物的嘶嗥。

廟裏的人們吓得瑟瑟發抖,也沒人敢出去。這時候書生數了數他們的人數,卻發現多了一人。

之前加上他明明只有八人,現在卻有九個人。問題是他們誰也搞不清楚多出來的人是誰。

有意思的是,就連觀衆也搞不清楚,那第九個人是誰,是什麽時候上臺的。

重六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但惦記着掌櫃交代的話,時不常地也會往周圍瞥一圈。交談聲叫好聲和平日裏在別的戲院看也沒什麽區別,熱熱鬧鬧的,原本驚怖的情節也沒那麽陰鹜吓人了。

到下半場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書生又數了一遍,發現現在廟裏有十個人。

明明下半場開場的時候重六還數過,臺上只有九人。整個過程中戲園子裏燈火通明,戲臺四周也幹幹淨淨沒什麽遮掩,第十個人是什麽時候上臺的?

他稍稍欠起身,眯着眼睛仔細打量那臺上的十名伶人。

看着看着,他的視線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好像顏色變得更加鮮豔,而且每個人的身影都有些……不穩。

就像是人的輪廓有些模糊。

他再仔細看,發現那不是模糊,而是一些須毛一般的東西飄在每一個人的輪廓周圍。那些須毛大都是白色或淺粉色,但是,有一名文醜與一名武生與別人都不同。

他們周圍蒸騰的那些須毛是紅色的,血淋淋的紅色。

可是一眨眼睛,那片刻的奇景又不見了。

重六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想将那兩人看得更清楚些。可此時此刻,他忽然感覺到什麽不太對勁。

聲音……

一直喧嚣不斷的戲園子大堂,現在一片寂靜。

沒有聊天聲,沒有吃東西和杯盞碰撞聲,沒有茶博士的吆喝聲,也沒有喝彩聲。

整個戲園子,安靜得仿佛義莊一般。

重六僵在原地,甚至有點不敢轉動頭顱往四周看其他所有的客人此時都是什麽表情……

重六打了個寒顫,眼珠瞟向旁邊,瞬間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所有人,所有之前都無比正常吃果子聊天的人們,此時此刻都不約而同地瞪着一雙雙空洞的眼睛,盯着他。

因為他發現了秘密。

一聲恐懼的驚呼卡在嗓子裏。

可是就在他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所有之前莫名消失的噪音,忽然又回來了。人們又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聊天說笑,小朋友們在桌子之間瘋跑,仿佛沒有人意識到頃刻之前發生過什麽。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持續的,從未停頓過。仿佛之前那寂靜的片刻只有重六知道,對其他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

而重六此時再往臺上一看。

十一個人……

而且那文醜正直直盯着他。

他忽然就看不下去了。匆匆留下茶水錢,一溜煙地跑回了客棧。

他不太确定在戲園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那絕不正常。

這就是掌櫃想讓他看到的嗎?掌櫃是不是已經知道什麽?

他在大街上溜達了一會兒,狂跳的心才平複下來。在最初的恐懼過後,一種淡淡的興奮開始蔓延。

新的秘密,就在他的眼下了。他能聞到那秘密散發出的、令人迷醉的氣味。

回去和掌櫃彙報完了,晚上也一定要好好記下來。

回客棧的路上,他在水方齋停了下,自己掏錢買了幾樣果子糕點。

一回到客棧就趕上了一波客人,整個晚上一直到打烊都沒有停過。再見到掌櫃,已經是衆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了。

今天廖師傅做了酸餡兒肉絲饅頭,一人一碗瓠羹。重六把在水方齋買的果子點心拿出來給大家分食,衆人大驚,朱乙帶頭抓起一塊梅花餅塞到嘴裏,“六哥你今天怎麽這麽大方!”

小舜也吃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仿佛一只松鼠。

福子九郎在那邊搶着酥油鮑螺的時候,掌櫃才進來。這回他還是坐在了重六旁邊,看着桌上的果子點心,笑道,“是誰今天這麽闊綽啊?”

重六摸着頭笑笑,又悄然将一枚還沒打開的油紙包遞給掌櫃。

祝掌櫃愕然,“這是什麽?”

重六湊近了,壓低聲音說,“阿膠糕,我特意問了,店裏的夥計說有補血養氣的功效。”

掌櫃愣了半晌,意識到重六這是看他面現病容,特意給他買的……

他忽然笑起來,笑聲清亮郎然,和從前都有不同。衆人的注意力也都被這笑聲吸引了過來,只有廖師傅悠悠喝着茶。

“東家,您笑什麽呢?”朱乙嘴裏含着糕點含糊不清地問。

祝掌櫃看看面紅耳赤的重六,道,“沒什麽,心情好而已。”說着,在桌子下面悄悄将油紙包接了過去。

重六心裏仿佛吃了一整罐的糖荔枝。

“東家,我今天去戲園子……”

話剛說了一半,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心想可能是來投夜宿的,重六便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卻并非投宿的客人,而是抱着布包一臉憧憬和不安的莊稼漢——丁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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