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黃銅筷子(11)
丁不窮緊緊抱着自己的包裹,坐在客棧二樓的包廂裏,仿佛一只受驚的、随時要跑的兔子。
重六把茶和一碟六個酸餡兒肉絲饅頭放到他面前,看他緊張,就好心安慰了幾句,“再等一會兒,你來的太早了,我們東家還得核對一下契約呢。先吃點東西吧。”
丁不窮哪裏好意思,可他一路趕來,從中午就沒吃過東西了,肚子也确實餓得慌,只好小心翼翼地問,“這饅頭……多少錢啊?”
“哎呀這是我們店裏人自己吃的,不要錢,你盡管吃,不夠後廚還有。”
重六笑嘻嘻地看着他拿起饅頭,先是試探性地咬了一口,頓了一下,仿佛在等着什麽東西爆炸似的。發現什麽也沒發生,便徹底放開了,用幾乎是兩口解決一個肉饅頭的驚人速度大快朵頤起來。
看他吃得香,重六微微一笑,在對面一張凳子上坐下來,托着臉頰問,“丁大哥,你們地裏的土,能給我看看不?”
東不窮想了想,便将自己包着的布包打開。将裏面包着的一只舊腌菜壇子推給重六,“小哥,你們老板真的只要一兩銀子……和這壇子土嗎?”
重六用實事求是的語氣大力吹捧自家商品,“是啊,我們老板可是個實在人,從來都是看客人的承受能力幫忙定制東西的。但是你放心,便宜沒好貨在我們這兒不成立。這位銅匠的手藝是很靠譜的,就連國師都找他。”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我就是覺得奇怪,祝老板要我地裏這壇子土幹什麽呀?”
重六把罐子抱到自己面前,打開蓋子,看了看裏面的東西。那土黑皴皴的,猛一看似乎沒什麽特別,但是當重六将那壇子晃了晃,便覺得那土的顆粒之間……似乎拉出了一些黏黏的絲?
淡黃色的絲……
到現在重六已經隐約能感覺到,他在人身上和一些物件上看到的那些絲狀物,八成可能是穢被人的視覺捕捉到後形成的模樣。身上幾乎沒有多少穢氣的人那些絲狀物通常是白色的或者灰色的,而紅色則代表這個人被穢氣纏身。紅色越濃重,說明穢氣越重。
但黃色的他還沒有見過……
那些黏絲有些像是蚱蜢被抓到後會從嘴裏吐出來的粘液的顏色和質地,看久了會覺得十分粘膩惡心,泛着一股子昆蟲身上特有的腥臊。
土果然是有問題的。
重六問,“你之前說,這些土地原本都是好好的,是在石雨至死後才開始不再長莊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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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莊稼漢頓了頓,小聲說,”其實……也長過……可是長出來的東西,不是莊稼……”
“不是莊稼?那是什麽?”重六饒有興致地問。
丁不窮把饅頭放下了,似乎覺得有些惡心似的。他用力咽下嘴裏的東西,似乎正在腦子裏組織語言,卻又遇到了些難以逾越的障礙似的。
“長得不多,我一開始以為是播的種子終于開始發芽了。可是仔細看才發現那些”芽“更像是蘑菇菌子一類的東西,而且長得不多,只有零星的幾片。
它們的頂部是圓球型的,顏色有點像人的皮膚,長滿了特別小但是大小不一的半透明小球,猛一看像是露水。它們莖特別細,而且是半透明的,奇怪的是那莖裏還能看到像血管一樣的東西。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蘑菇,當時就拔起來了一個。可是我把它拿起來的時候,特別清楚地感覺到它在扭動。我當時吓了一跳,就把它掉在地上了。當時還有血一樣的粘液從我拔下來了蘑菇的土地裏滲出來……”
重六眨巴着眼睛,“那後來呢?你把蘑菇都拔掉了?”
“我沒敢……怕它們有毒,向着回去拿鋤頭把它們都刨出來。可是我回去拿了鋤頭再出來以後,就怎麽也找不到了……就好像它們知道我想幹什麽,全都跑了一樣。”
重六趕緊追問,“它們是活的?”
“也沒有真的’跑了’,因為我第二天去田裏看,它們又出現了。而且……這一次蘑菇頂上那些長得很像露水的半透明突起……現在都變得很像……很像那種……蒼蠅的眼睛。就是大水滴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水滴,小水滴上又有小水滴……”
聽着丁不窮的描述,想象着那蘑菇上一層套着一層的複眼般的突起,一層又一層無窮無盡的眼睛……
重六抓了抓手背,覺得有點膈應。
然而丁不窮還沒有說完,“那天早上,我去看的時候,發現鄰居胡家的兩頭牛不知怎麽的從牛棚裏出來了,在我地裏啃着什麽。我發現它們在吃那些蘑菇。
我擔心蘑菇有毒,萬一那些牛死在我的地裏,我跟胡大貴也說不清楚。把牛牽回胡家以後我也沒再想這件事。可是第二天,我就看到好多人聚在胡家院子裏,過去一問,他們說胡家出事了……那兩頭牛把老胡一家四口都給吃了。”
重六驚嘆道,“牛吃人?!”
丁不窮惶惶然道,“是啊,我一開始也不信。但是那些牛就被拴在院子裏,它們的嘴上、身上……全是血。而且那兩頭牛還在反刍,還在不停嚼着,我能聽到類似啃脆骨的聲音。
仵作們進屋把屍體擡出來的時候,那白布單子都被血給浸透了。雖然蓋着布看不見,但是那形狀……已經不是人的形狀了……”
丁不窮訴說的很吃力,總是要停頓一會兒,思考要用什麽樣的描述才能傳達自己見過的那些恐怖血腥又荒謬的景象。
重六問,“那兩只牛呢”“拉到衙門裏宰了。負責宰牛的劉屠夫剖開牛肚子以後好像差點吐了,在家病了小半個月。說是看到那兩只牛的胃被撐得比原來大三四倍,甚至都快爆開了。裏面塞得滿滿的都是肉、頭發和碎骨頭……”
不用丁不窮明說,重六也能猜到那些肉是誰的……
這還真是……夠吓人的。
重六低頭看着罐子裏的土,“所以你覺得那兩只牛突然狂性大發,跟那些蘑菇有關?”
“不然還能是什麽?”
“你有報告給官府嗎?”
丁不窮陷入沉默,心虛和愧疚浮現在他的臉上,扭曲了那醇厚的面容,“如果我報告了……他們會把我的地收走的。為了買這塊地,我已經把所有積蓄都花了出去,要是沒了……我們一家老小就只能上街要飯了。”
重六嘆了口氣,似乎也能體諒,“那那些蘑菇你怎麽處理了?”
“我把能看見的全都給燒了。這回它們倒是沒有消失,也沒再出現。”丁不窮頓了頓,有些不安地說,“可是前些日子,我在別的和我一樣買了田的人地裏看到了類似的蘑菇。我告訴他們這蘑菇有毒,得燒掉,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我的。”
“那這些,你都和掌櫃說了嗎?”
“說了……”
“說了就行,不要擔心了。”重六想了想,看掌櫃還沒來,便又輕輕說了句,“你們沒有去石雨至的墳上看看?”
丁不窮愣了愣,搖搖頭,“沒……”
“既然你們懷疑是石雨至的怨氣作祟,怎麽都沒想着去他的墳冢上瞧瞧,拿點東西祭拜祭拜?”
丁不窮有點說不出話來。
重六大概能猜到為什麽這些曾經的石家佃戶不願意去探望一下舊東家的墳冢。就算他們沒有直接向縣太爺告密,但畢竟參與了瓜分石家世代傳下來的家産。按照丁不窮之前的說法,石家從未虧待過他們,甚至十分照應幫襯這些佃戶,給糧食薪水的時候也都十分闊綽,否則他們也不可能攢得出買地的錢。
結果在石家危難之際他們不但沒有幫忙,還都分了一杯羹。縱使他們買地買的名正言順,到底是覺得有些虧心的。
人越是虧心,就越不願意去尋求和解,就越不想承認自己心裏有愧。
而他們越是逃避,越想顯得自己問心無愧,怨氣就會越深重。
此時掌櫃進了包廂,和上次見九鸾仙子一般,準備了兩份字據,另外一只手便拿着那裝着黃銅筷子的木盒。
重六和丁不窮都站了起來。
掌櫃将字據放到桌上,慢悠悠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語氣和柔地吩咐道,”六兒,你過來把字據念一下。”
想是丁不窮不識字,所以才讓重六将所有條款讀出來。
掌櫃的條款寫的很是周密,詳細地講了每天要用那雙黃銅筷子吃一頓飯,就連飯量多少也有規定,甚至給出了非常具體的例子。吃的東西必須咽下去,如果嘔吐了還要補上相應的量。
這也太嚴格了吧!一點作弊的機會也不給?重六一邊用報菜名的語氣沒得感情地讀着一邊在心裏瞠目結舌。
掌櫃在一旁施施然喝茶,似笑非笑。
這雙筷子必須要使用十年以上,一日都不可間斷。但只要丁不窮能保證這一點,他的地将不論旱澇不論莊稼的種類年年豐收。
可一旦斷了一日,或是某一日吃下的飯菜的量不夠,契約即宣告作廢,後果難以預測。
丁不窮難以置信地看着掌櫃将裝着筷子的木盒打開,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雙做工十分精細的筷子,粗細長短都十分順手,筷子頭上有極細的雕琢紋路,但是卻看不出雕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更像是一團随意亂畫上去的線條。
丁不窮看着那筷子,“就……用它吃飯,就能年年豐收?”
掌櫃禮貌地微笑着點頭,“不錯。每天一頓飯即可,但分量要充足,按照我在契約上寫的那樣。如果有什麽問題或不清楚的地方,請盡管問。如果沒問題的話,我需要你割破手指,在兩張契約上都按上手印。
丁不窮露出帶着一絲懷疑但更多的是難以按捺的激動的表情,顯然他認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他直接将拇指放到嘴裏,橫下心用虎牙種種咬破了皮,然後在兩份契約書上分別按下淡紅色的指印。
契約成了。
掌櫃拿回一份,揣回袖子裏,”另外這份你拿走,若是出了問題或是纰漏,可以帶着它們來找我。“”謝謝先生!謝謝先生!要是真的能讓我們年年豐收,您就是活菩薩啊!!!“丁不窮放下了那一兩銀子和一壇子土,歡天喜地地走了。重六把人送出了門,回頭卻見掌櫃靠在櫃臺邊,視線往這邊飄,卻沒有停駐在他的身上。”東家,國師過一陣是不是也要來取東西?“重六想起被他一起帶回來的黃銅盆。
也不知道國師的夢裏……那些觸手距離他還有多遠……
“國師的契約我已經讓松明子給他送去了,多半他只會派個人來将東西取走,便不會自己出面了。”掌櫃說完,幽幽嘆了聲,“卻不知道,是國師的人先到,還是徐寒柯先到。”
驀然聽到那憲司的名字,重六悚然一驚。
這小一個月來,他幾乎已經要将那個人忘記了。
祝掌櫃對重六招了招手,“六兒,你過來。”
重六忙過去,心頭愈發不安,“東家,那咱們是不是得做點準備?他這回肯定是來勢洶洶啊!”
“當今皇帝野心不小,被他一手提拔上去的徐寒柯自然也是一樣。只可惜他們還是不明白,穢這種東西不是人能輕易控制得了的。”掌櫃語氣平靜,似乎面對着天家威脅也司空見慣。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枚鑰匙,遞給重六,“這東西,你幫我拿着。小心收好。”
重六接過那普普通通的鑰匙,卻看不出門道,“東家,這是哪兒的鑰匙啊。”
“你先幫我收着。”掌櫃簡單地說,似乎不打算多解釋。
重六腦子一轉,就明白了。他的眼睛在暗淡的燈光裏浸滿了憂慮,“東家,你是怕徐寒柯會把你帶走,會搜你的房間?你不想讓這把鑰匙落到他手裏?”
掌櫃望着他,輕輕笑了。他微微偏着頭,好像在看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一樣看着重六,“你前三個月總是裝出一副老實憨直的樣子,現在怎麽不裝了”“……東家……”那種被暗暗看穿的感覺又回來了,重六額頭冒汗。
“好了,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徐寒柯那邊,你也不用擔心,專心做好你的事便可以了。其他的,我自會想辦法解決。”
掌櫃本是篤定的語氣,但是重六能看到他面容間凝結的疲憊,眼下濃重的青紫。忽然就,有那麽一點……不落忍。
确實,這件事他可以高高挂起,就如同以往一樣。
但徐寒柯是他救下的,現在這個人卻惹來了這麽大麻煩……是他對不住東家和客棧裏的其他人。
重六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應下了掌櫃的叮囑。心裏卻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他得想個法子,疏通這場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