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黃銅筷子(12)

下過一場淅瀝小雨,雲便被一陣倏忽而至的風吹開了。透亮的陽光不似晴天那般毒辣,輕柔地曬在潮濕的青磚墨瓦上,令人的眼睛心竅都跟着敞亮了不少。

重六搬了把板凳坐在槐樹下,面前擺着兩大籮筐已經煮過的豆角,一根一根拿起來用小刀從中間剖開,方便一會兒挪到後院去曬幹。他一邊專心做着枯燥單一的工作,一邊漫不經心地哼着小曲,心無旁骛的樣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祝掌櫃揣着袖子,站在東樓廊下,靜靜地看着那顆槐樹,和樹下的人。

槐樹今年的葉子比去年發得更勝,葉片青碧,透着健康水靈的光,枝幹雄壯,但枝條的走向卻舒展而柔美,光是這樣看着,沒人會知道這棵葳蕤明媚的古槐樹底下埋着什麽。

而樹下那個人,何嘗不是如此。

重六抱着包袱,低眉順眼地跟着牙人來槐安客棧的第一天,祝鶴瀾就有種異樣的直覺。

在他客棧裏工作的人,都是被穢牽引來的。就算是與他客棧沒有半點聯系的普通人身上尚且會帶着一星半點不大礙事的穢氣。

但是這個管重六的身上,一絲穢氣也看不到。

凡事過盡,必有蹊跷。

管重六沒有隐藏自己讀書識字的本事,身世交代得也詳細,甚至有些平平無奇。臯塗山一戶沒落的書香門第,家田變賣殆盡,家裏六個兄弟姊妹,兩位姐姐嫁了人,大哥屢試不中,二哥身體羸弱,五哥在當地書院裏當先生教書。重六則選擇自己出來讨飯吃,減輕家中負擔。

他口中那個在青冥觀學方術的親戚也确有其人,只是……祝鶴瀾知道那人并非重六真正的親戚。

想在天梁城讨活幹的人不少,但活計就那麽多。本地有人脈有背景的人就總比獨在異鄉的人知根知底,更有優勢。所以就有人花上一點點錢,臨時找個當地人來當他們的“親戚”,再托牙人介紹,才能在激烈的競争中找到個像樣的活計。

但祝鶴瀾還是收下了重六,因為他覺得有趣。

他想知道為什麽這個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死乞白賴要進他這間陰風陣陣的老舊客棧。

三個月的時間,他暗暗觀察重六。看着他熟練而盡職地履行着跑堂所有的職責,看着他不知疲倦地挂着那副可親市儈的笑臉在堂子裏吆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到處踅摸,看着他輕輕松松地在一個月之內就收集齊了天梁城本地生長的人也不一定知道的訊息。

重六對于一切信息,一切秘密,有種被細密掩飾的、一往無前的執着。而這樣的人,在祝鶴瀾漫長的人生中見過寥寥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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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有目的的、近乎于偏執的執着。

他猜到這就是管重六來槐安客棧的原因。他是來收集秘密的。

而槐安客棧,恐怕是世界上秘密最多的地方之一。

管重六似乎并不十分想要隐藏自己,尤其是這一個月來,他甚至是在有意無意地故意露出些馬腳來勾起祝鶴瀾的興趣。甚至于有時候,祝鶴瀾會覺得雖然表面上是他時時逗弄管重六,但實際上,是管重六在不動聲色地牽引着他似的。

因為管重六知道,在這漫長而無聊的人生中,那些小小的難以歸類的異常,最是令人起興。

掌櫃紅潤的嘴唇微微勾起,一絲玩味在幽深的眼瞳裏悄然醞釀。

而另一邊的管重六停頓了手中的工作,擡頭看了看頭頂濃密的綠色穹頂。這幾日來,這槐樹好像比以往更加……鮮活?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區別,只有經常看見這顆槐樹的人才能察覺到這種細若毫厘的變化。從前的槐樹也十分蔚然壯觀,但和現在比起來,還是稍微暗淡了些。

掌櫃到底是怎麽給這顆槐樹澆水的?

“東家!東家!”朱乙忽然急招火燎地從大堂跑來,對着掌櫃大喊,“沈家的喜珠來了,說是出事了!”

重六立馬站了起來,回頭才發現掌櫃正往這邊過來。他忙擦擦手上的扁豆汁,跟在掌櫃身後進了大堂。

此時正是早飯點,大堂裏有幾個正在用餐的客人,此時都被那頭發蓬亂沖進來就險些暈倒的小娘子吓了個夠嗆,團團圍成一圈。

重六立馬上前分開人群,“都散開吧散開吧!沒什麽好看的啊!”

客人如鳥獸般被重六轟走,掌櫃便看見喜珠臉色慘白,發髻散亂,靠坐在櫃臺旁邊嘤嘤地哭着。一見到掌櫃,她立刻說,“祝先生!您快想想辦法……他們說我們大奶奶行巫蠱之術禍害沈家,要用家法懲治她!”

掌櫃蹲下身,低聲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慢慢說。”

“之前您給我們大奶奶看過病之後,頭兩天她疼得不行,肚子一直在動……最後一天肚子是癟下去了,可是她總說想吐……最後就吐出了好些爛肉一樣的東西……”喜珠低聲說着,大概是怕被不相幹的人聽了去,間或夾雜着抽噎,“原本想着吐幹淨就好了,可是東屋那位不知道跟老爺說了什麽,老爺突然就沖進來,說我們大奶奶害了他的兒子,還看見了大奶奶吐出來的那些東西!”

重六忙問,“那現在是什麽情況?”

“他們把大奶奶關進柴房了,我是逃出來的。他們說要找方士來給大奶奶驅邪去穢,可是……可是我聽到東屋在合計着,要請個他們認識的方士來……

那齊氏觊觎我們家奶奶的正室位子很久了,誰知道他們會對大奶奶做些什麽呢!求您一定要想想辦法!”

重六一聽,也覺得來氣。偏房齊氏也是個女人,怎麽就不給人條活路?

掌櫃停了,也不着慌,“小舜,備車。六兒,你跟我去一趟沈家。”

一路上掌櫃都沒多說什麽,到了沈府近前,小舜本想把車趕去後門,卻沒想到祝掌櫃吩咐道,“不必了,就停在正門。”

重六不知道掌櫃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自古以來豪門大戶的正門都是留給官老爺走的,他們能讓進嗎?

“六兒,一會兒進去找到嚴綠織,你就負責帶着她牢牢跟在我身後,不要讓她瞎跑。”

“好。可是……”重六來不及多問,便覺得在頃刻間,掌櫃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他的背脊挺直,水紅鶴氅随着步伐款擺,一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威懾從他冷利的眼神中射出。他擡起手,按在緊閉的大門上,甚至沒有扣門。然後那兩扇朱漆大門,忽然就散了架,應聲而倒。

門後的幾名家丁都吓傻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塵土飛揚中掌櫃邁步就進了沈家一進院子,盯着離他最近的一個家丁說,“嚴綠織在哪?”

重六萬萬沒想到,掌櫃的計策竟然就是光天化日強闖搶人?

這也……太不講究了吧!

惹了這麽一個有些官商背景的大戶,往後豈不是後患無窮?!

很快,一衆家丁就全都手持棍棒圍了上來,一副要打人的架勢。可是他們盯着掌櫃,竟似乎全都不敢上前。

重六額頭冒汗。這要是動起手來,他幫不上忙啊!

“何人鬧事!”

此時一名穿着藏藍色雲錦圓領袍,身形高大挺拔,甚至可以用器宇軒昂來形容的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現身了。看打扮,八成便是那嚴綠織的相公,沈家現在的家主沈钰軒。

聽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觀容貌也是正氣凜然,不像是重六想象中的負心漢形象啊……

誰知,那原本來勢洶洶的沈钰軒看到了掌櫃,腳步飒然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竟有些驚恐之色。

咦?有內情?

“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掌櫃冷冷地盯着他,輕笑一聲,“沈老板,你我已經十年未見了吧?”

剎那間重六就明白了……

這沈钰軒……以前也是請掌櫃當牙人拉攏過買賣的……

這麽重要的信息,掌櫃怎麽不早說!之前也不必那麽偷偷摸摸的了啊?

沈钰軒臉上原本健康的血色瞬間褪盡,“你……你想怎樣?”

掌櫃嘆了口氣,似乎不願意開口,但事态到了這種地步,也只能非常行事了,“尊夫人嚴氏,是我的客人。她違背契約,我要來找她讨個說法。”

這個消息似乎令沈钰軒極為震驚,“綠織……找過你?為什麽?她求了什麽!”

“這是我和尊夫人的事。沈老板,你知道我的規矩。契約大于天,若是被破壞了……我能給你的,自然也能收回。”掌櫃頓了頓,眼神向着四周瞥了一圈,”所以,現在就請尊夫人随我走一趟吧。”

“不行!她是我沈家的人!你沒有權力帶走她!”沈钰軒徹底失了冷靜,大喊道,“把他給我打出去!”

棍棒都被舉了起來,随時都要揮到掌櫃頭上。可掌櫃竟然還不急不慌的,也沒有要躲的意思。

重六急了,忙沖到掌櫃前面擋住,舉起雙手道,”等等等等!有話好好說啊!沈老板,凡事都好商量,何必動手呢!就算您火氣大壓不住,但您想想您年前奉命從西域運回來的那些佛骨香,真的進皇宮了嗎……想一想,這心就涼下來了是不是。”

他這話一出,沈钰軒更加慌張,猛然擡手,示意所有人停住。

他死死盯着重六,“你說什麽……”

重六不好意思地點頭哈腰,“您……您真要我說嗎?反正有句話叫什麽來着,欺君之罪什麽什麽……”

“你胡言亂語什麽!”

掌櫃也不幫腔,饒有興致地看着重六在他前面一副有些浮誇的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重六打聽到的信息,看來遠超過市井閑談的範圍。

畢竟這世間,不論多麽隐秘的事,只要有超過三個人知道,就總會洩露出去。

而沈钰軒富貴這麽多年,可抓住的把柄太多太多了……

重六笑道,“是啊,小的胡言亂語,什麽也不懂。但是小的也懂,君子言而有信。小的還知道另一句話,不可欺人太甚。”

重六那笑臉之後,語氣卻帶着一絲威脅的森然。

原本若只是這些空話威脅,沒有實證,或許還不能撼動沈钰軒的意志。但再加上掌櫃和槐安客棧在後面撐腰,效果就大大不同。

來找掌櫃求助的,大都是要避人耳目的。沈家能有今天這般的家財萬貫,與掌櫃又有多少關系呢?

為了一個他已經膩煩的正室而得罪祝掌櫃這樣一個古怪且手握神秘力量的生意人,進而有可能威脅到整個沈家的根本……像沈钰軒這樣精明的生意人,定然會三思而行的。

“我今日定要将嚴綠織帶出去的。”掌櫃總算是施施然開口道,“沈員外也是我從前的貴客,祝某本是不願意得罪。今日請夫人,也不過是想要了解一些事而已。之後夫人若是願意回來,我絕不阻攔,如何?”

沈钰軒咬緊牙關,氣得身體都在哆嗦。半晌,終于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把夫人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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