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黃銅筷子(13)

一直到綠織被帶出來,重六的神經都緊緊繃着,生怕周圍那些打手再次将棍棒舉起。

嚴綠織面容憔悴消瘦,發髻也亂了,整個人形銷骨立,那寬大的衣服仿佛是挂在一具骨架上。若不是兩旁兩名健壯的婆子們架着,恐怕她連路都走不穩。

明明才被那鬼胎折磨得半死,卻又被關進柴房飽受驚吓,她的眼神都有些呆滞了,整個人傻傻的,看到了掌櫃和重六似乎也反應不過來,嘴裏只是一直念叨着,“芊芊……我想看看芊芊……”

重六心中怪難受的。嚴綠織的父親好歹是個提轄,這沈钰軒竟然也敢?!

恐怕是丈着綠織娘家頗為遙遠,才敢如此無法無天地對待自己的正妻。

重六忙過去要将綠織攙扶過來,忽聽一蒼老但頗為有力的女聲道,“住手!我沈家的媳婦豈是你這等肮髒下人配碰的?!”

沈钰軒表情一變,所有家丁也都肅然起來,向着兩邊讓開。來者是一名年約五十七八的貴婦人,一身華貴的衣服堆疊着卻顯得有些臃腫,那張年輕時也曾秀麗過的臉,卻因為常年累月做些重複的表情,而顯得分外刻薄。一雙眼皮耷拉下來的三角眼睛帶着怒色和兇悍盯着祝鶴瀾和管重六二人。

“母親,您怎麽出來了?”沈钰軒柔眉順目地問,一副孝順兒子的姿态。

“我要是再不出來,沈家豈不是容随便什麽閑人宵小進出的菜市場了?!”沈老夫人端着一副凜然不容侵犯的架勢,冷眼瞟着明顯更加驚懼的綠織,”進了我沈家的門就是我沈家的人,和兩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勾三搭四,現在還要跟人家走,要不要臉?“綠織的身體顫抖起來,羞愧恥辱交替出現在她原本麻木的面容上。

重六心裏一股邪火被沈老夫人那刻薄尖酸的語氣逼了出來。

若是以往,他或許也就忍下去了。可是今天反正已經騎虎難下了,他便也幹脆放開了。

心中雖怒,但他面上卻笑得愈發燦爛,燦爛到有點賤賤的,”哎呀,老婦人您可真是謹守婦道冰清玉潔深明大義,怪不得黃員外這麽看重您,五年前還放下生病在家的夫人與您結伴同游雲柘山整整三天,這可真是令人感動啊!”

“你是什麽東西!信口雌黃什麽!”重六的話音還未落沈老夫人就愀然變色,衆人也都大驚,沈钰軒更是狐疑地望着他的母親。

在沈家做了五年以上的人都知道五年前夫人确實去過雲柘山拜佛,而且确實是待了三天。

問題是這來歷不明看上去像個跟班的小子怎麽會知道,而且還說她是和與沈家有生意往來的黃家家主一起……

惱羞成怒的沈老夫人也放下了端莊的身段,伸出一根留着修剪精細的長指甲的手指指着重六,“還不把這兩個鬧事的抓去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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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官?重六在心中冷笑。那敢情好。

反正縣太爺也跟掌櫃有生意往來呢。

“老夫人您可千萬別生氣,小的要是說錯話了,您就當小的是放了個屁。不過您也是個女人,自己也有過女兒,怎麽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別人家的女兒呢?”重六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納悶表情,那目光裏卻透着一分濃重的嫌惡。

他這話一出,原本只是驚怒交加的老婦人,忽然臉色煞白,滿面恐懼,說不出話了。

她确實有過一個女兒……

在她年輕的時候,有沈钰軒之前,她生過一個女兒……當時還是偏房的她惱恨生得不是個兒子,而是個“賠錢貨”。女兒出世後她只覺得她的哭聲吵得她厭煩,看哪裏都覺得讨厭。有一日半夜她被女兒吵得睡不着覺,便氣得用枕頭捂了過去……

她覺得自己沒有捂多久,她認為自己不是故意的。

所有人都以為是女娃自己身體羸弱半夜沒了呼吸,畢竟嬰孩活不過滿月這樣的事發生的也不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沈老夫人怕得一個月多沒睡過一個整覺,每日戰戰兢兢,總覺得能聽到女娃的啼哭聲。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她驚得跳起。她什麽也吃不下,做什麽都心不在焉,每天往廟裏跑,抄寫經書,吃齋念佛。

可是沒有用,女娃的怨魂纏繞着她。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直到她懷上了沈钰軒才漸漸忘卻。

不僅僅是她漸漸忘卻,周圍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忘了。

但真的能忘了嗎?那樣幼小的,應該被好好珍愛的生命,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隐在這個世間了嗎?

不,總有些人會将這些不得見光的秘密從陰深的墳冢中挖出,悄悄地收藏起來。

此時一只手輕柔地搭在重六的肩膀上,掌櫃近乎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好了,連着放了三招,事不過三,再多便要過了。”

重六感覺掌櫃的聲音細細的,游絲一樣鑽進他的耳道裏,令他整個身體都麻了一下。

“是,東家。”重六于是低眉斂目住了口,向後退了一步。仿佛已經完成任務偃旗息鼓的士兵似的。

掌櫃深不見底的眼睛掃過沈钰軒和沈老夫人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今日,不僅僅是沈夫人要跟我走出這道門,沈夫人的女兒芊芊也要跟着她一起離開。”

“什麽?!”沈钰軒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掌櫃不緊不慢地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發黃泛舊的紙。上面寫滿了細密清麗的小字,末了有三枚血指印。

一枚是工匠的,而另外兩枚……

“當年,令尊沈老爺帶着尚且年少的沈員外來與我談生意,定下了這契約。您和令尊都是按了手印的。這份契約書,您二位也有一份。”掌櫃友善一笑,“可是需要我誦讀一遍,給您提個醒?”

此時的沈钰軒和沈老夫人早已失了一開始的氣焰。而這一句更是沉重一擊。沈钰軒慌張得冷汗都從額頭上流了下來。

重六不禁好奇,十年前沈钰軒和他爹到底從掌櫃這兒訂做了什麽。

掌櫃繼續說道,“你們只知道我的規矩是契約要寫的細致,一定要用血畫押。你們卻不知道,這契約上的每一個文字,都是有重量的。”掌櫃頓了頓,雙眸中一簇透骨的寒芒迸射而出,“我再說一遍,我能給你們的,自然也能收回。”

現場一片寂靜,沈钰軒看看已經失了氣焰的母親,一時沒了主意。

“夠了!”

忽然入局的威嚴聲音,頓時就将整個場面蔓延的古怪慌亂壓了下去。

沈钰軒的父親沈老爺站在遠處,冷靜地命令道,“讓奶媽把芊芊抱出來,讓她們母女二人跟祝老板走吧。”

衆人愕然,沒想到一向很少再管家事的沈大老爺竟然妥協了。

見沒人敢動,沈老爺怒喝道,“都聾了嗎?!還不快去!”

衆家丁婆子立刻動起來,各自奔忙。沈老夫人似乎想對自己的夫君說些什麽,可沈老爺看都沒看她,徑直走向祝掌櫃,竟然主動作了一個揖。

“祝老板,拙荊見識短淺,方才冒犯了。請祝老板千萬不要見怪。”

重六知道凡是跟掌櫃做過生意的人,都對掌櫃懷着深深的敬畏。就連國師也不例外。

掌櫃手裏握着的,到底是怎樣的力量?

祝掌櫃收起了契約,笑吟吟地還了一禮,“無妨,今日也是我們唐突了些,還弄壞了您家的大門。明天我定會将雙倍的賠償金奉上。”

“一扇門而已,祝老板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家裏有些新摘下來的茶,不知祝掌櫃是否口渴?“”不了,店裏抽不開身。“兩人寒暄的時候,已經有乳母将一名大約才一歲大的小女娃抱來了。綠織一看,便掙脫了攙扶撲了上去,哭着将她的女兒抱在懷裏,仿佛再也不願意松開了似的。

重六走上前,隔着一點禮貌的距離,輕聲說,”夫人,咱們走吧?“嚴綠織背對着他,身體微微顫抖着。許久許久,才終于點了下頭。

………………………………………………

掌櫃将嚴綠織安排住進了客棧東樓二層靠裏的一間頭房,并找來了郎中給她開了幾幅補血養身的藥。

喜珠也留了下來,盡心地照顧着綠織。主仆二人相見抱頭痛哭的場面,也頗令人唏噓。

綠織給遠在它府的父親寫了封信,信中言明了沈家對她的苛待,以及她想要仳離其夫的意願。

重六沒有讀到那封信,但是他看到了信封上的字,不禁暗暗驚嘆。

那可真是一手柔中帶剛漂亮飒踏的好字。

能寫出這樣的字的女子,竟然險些就陷入了困住這世間相當多女子的泥潭。這世道也真是腌臜不堪。

掌櫃安慰綠織,讓她不必着急,先養好身體。他會逐步将穢的奧秘傳授給她,并幫助她探索她能夠擁有的’手藝’。

或許就像是他教導重六一樣,一點一點,潛移默化?

掌櫃手下的工匠,有多少是和綠織類似的,被他搭救後教出來的?

表面看似只注重做生意的掌櫃,似乎也是個相當溫柔的人。但出于某種原因,不願意讓人看出來似的。

重六趴在自己的床鋪上,想了想,在自己當日的記錄中留下了這樣的描述:掌櫃手執字據立于虎狼環伺之中,聲如驚雷,眼爍寒電,獨立若松,不動如山,甚為威武。

這一樁新案似乎也告一段落,只是再次平寂下來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很久。

官兵将整個槐安客棧圍住的時候,重六正在北樓裏收拾剛剛退了的房間。正抱着一大坨髒被子下樓,忽然看見小舜驚慌失措地沖來。

“六哥!不好了!柳盛帶着兵圍住了客棧,要帶掌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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