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蘇郎扇(1)

重六聽了小舜的話,一把将被子扔在地上,蹬蹬蹬就跑下了樓。

院子裏已經沖進來一隊官兵,穿着和縣衙的兵全然不同的黑色鑲紅邊官服,訓練有素地守住北樓和東樓的入口。重六一出去,立刻就有一名高壯的軍爺把他給攔住了,“你什麽人?客人還是幫工?”

“軍爺,我是跑堂。我認識柳大人,煩請您讓我過去給他請個安。”重六可憐巴巴地說着,陪着最卑微的笑臉。

然而軍官并不領情,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柳大人吩咐了,所有人都不準亂跑。我們正在緝拿嫌犯,要不了一會兒就結束了。你先回去等着吧。”

重六撲通一下竟然給跪下了,吓了周圍幾個官兵一跳,紛紛側目過來。

“大老爺!就讓我過去給柳大人問個安吧!我保證我不會添亂,我就說幾句話!”

“啧你鬧什麽鬧!快起來!沒你什麽事!”

“軍爺,您發發慈悲,我總得聽我們掌櫃交代一下他走了以後客棧怎麽辦啊!”

“你要是再鬧,連你一起抓起來!”

重六眼睛一轉,忙到,“軍爺,那也行,您把我也帶走吧!”

那軍官看着他,仿佛認為他腦子壞了,怕是個瘋子,一腳把他踹倒,“一邊兒去!這客棧的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這時重六隔着中庭,卻見到一道湘妃色的身影被人群簇擁着往外走去。

“東家!!!!!”重六扯着嗓子聲嘶力竭。

那明亮的身影頓了頓,繼而轉過頭來。隔着遙遠的距離,明明看不清楚表情,但重六卻能知道,掌櫃對他笑了笑,搖了搖頭,便轉身走了。

重六什麽也做不了。他只是一個小跑堂,不能打也沒權勢。他看着他們把東家帶走了,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然而士兵并沒有馬上撤走,他看到不少人進了後院,怕是去搜查掌櫃居住的小院了。

Advertisement

重六感覺自己的心髒在燃燒,這麽強烈的沮喪和驚惶,還有那一縷無法忽視的憤怒,他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體驗過了。

他知道現在他什麽也做不了。小舜在旁邊急的眼睛都紅了,朱乙他們也還被困在大堂,現在要是他亂了陣腳,麻煩會更大。

都是他的錯……是他救了徐寒柯……

他沒想到救人也會錯。

兵總算撤走了,緊接着各個房間的客人也紛紛跑出來退房。還沒等到打烊,整個槐安客棧就空了。

面對着被官兵弄得一片混亂狼藉的大堂,衆人都仿佛受了驚吓而化成石頭了一般沉默着,就連燈都沒人去點上。

只有廖師傅喝了口茶,淡淡地說,“行了,趕緊收拾一下。掌櫃不會走太久的。他不在的時候,咱們還是得把店看好。”

重六用力搓了搓臉,站起來,開始把地上翻倒的凳子一把把扶起來,把打碎的酒壇子碎片掃到簸箕裏。其他人也都默默站起來,各自找活幹,仿佛是想從這失控的狀況裏撿回一絲可控的感覺。”請問……出什麽事了?”

綠織抱着不哭不鬧分外安靜的芊芊,喜珠跟在她旁邊,睜大眼睛看着大廳裏頹廢混亂的景象。

朱乙哭喪着臉道,“掌櫃被官兵帶走了。”

“什麽?!怎會如此?!”綠織大驚,轉念一想,面現驚恐,“難道是沈家報了官?不行,我回去找他們說,讓他們放了祝先生!”

她說着就真的要往大門走,喜珠拉都拉不住。重六忙攔住她,低聲勸道,“夫人,您別多想,不是因為您的事。”

“那是因為什麽?”綠織惶惑地問,“到底是誰抓他?”

重六本不想說,但是小舜已經老老實實在後面回答了,“提刑司……”

她睜大眼睛,向後退了一步。

“提刑司……那種地方,進去了,還出的來嗎?”

重六看了眼衆人,警告他們不要亂說話,然後低聲說,“夫人你放心,我們定會想辦法把掌櫃救出來的。”

“救出來?怎麽救?你只是個跑堂,我只是個棄婦,無權無勢,能做什麽?”綠織臉色灰敗地輕聲問道。

她的話,再次令衆幫工心頭蒙上陰雲。福子道,“萬一掌櫃回不來了,咱們怎麽辦?”

“什麽回不來,這還沒怎麽着呢你們洩什麽氣啊!”重六插着腰開始訓斥這幾個歲數比自己小的年輕人,“明天該怎樣還怎麽樣,掌櫃會沒事的!”

廖師傅喝了口茶,點點頭,“重六說得有道理,你們都不要瞎想,這事……或許得讓松明子知道。”

松明子……

他不是去京城了嗎……

但重六沒有告訴衆人,若他說了,恐怕會引起更多慌亂。

将綠織送回房後,他獨自去了掌櫃的小院。

一番抄撿,掌櫃收着的那滿滿一屋子帶穢的東西,該不會都……

然而當他踏入院子的一瞬間,幾乎傻了眼。

原本院子裏那些樣貌奇怪的花全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些斑禿的荒草,但卻沒有花草被拔出過的痕跡。他快步走去已經被官兵強行踢開的大門,往裏一看,幾乎說不出話來。

掌櫃的屋子原本堆得滿滿當當的東西,現在一幹二淨,就連那巨大的占滿整個一面牆的藥櫃也不見了。

整個廳堂、內屋的擺設,就像是一間普通但比較講究的民居,連牆上挂的那些畫像都消失了蹤影。

雖然被官兵翻得很亂,但重六明明記得官兵都是空手出來的,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那麽……那些東西呢?

掌櫃總不能一夜之間将所有東西都搬走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自己的脖子裏拉出一條紅繩,末端系着兩把鑰匙。一把是他自己的,而另一把是掌櫃在半個月前就交給了他的。

是否掌櫃當時就已經開始為今天做準備了?

重六懸着的心稍稍定了定,開始在屋子裏翻找。

這鑰匙……是開什麽鎖的?掌櫃并未交代啊……

或許掌櫃有自己的打算?

重六細細地在牆上敲了一遍,甚至趴在地上到處尋找是否有暗格機關。但找了一個多時辰,什麽也沒有找到。

黑沉沉的夜空壓在窗外的樹梢上,重六坐在正對着大門的塌上,心不在焉地蹂躏着手裏的香包。暗淡的光線裏,他的雙眸卻愈發明亮堅定。

他站起身,在掌櫃的房間裏找到紙筆,動作流暢地研墨潤筆。從第一道筆畫落在紙上到一蹴而就一首樂府長詩也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将一首描寫汴河四季美景的長詩拿起來,輕輕吹幹墨跡,表情有些莫測。

重六在掌櫃的衣箱裏找了一件顏色暗淡的衣服套在身上,又去庫房翻找半天,找到了一張不知哪年誰逛廟會時買回來的師公戲綠度母面具。

他将面具戴在臉上,在三更天的時候悄然出了客棧,現在好幾條大街都轉了一圈,才疾步往轅門張貼邸報的公布板去了。

大街上靜悄悄的,就連夜市的攤子都收了,只有遙遙從某條街上傳來的更夫的敲打聲。

公布板上貼滿了衙門的告示和通緝令。而在公布版旁邊,還有一個專門供百姓使用的雜事板。上面一層層貼滿了民間小報、尋找走丢的牛或人的告示、亦或是居士團們文鬥的檄文、還有給自己新開的店面做宣傳的……重六選了個挺顯眼的地方刷上漿糊,将那首長詩貼了上去。

做完這一切,他一轉身,卻愣住了。

今夜無雲,圓月格外明亮,将夜空照得如水般清澈。而沉睡的古老城池的上空,出現了一番奇景。

他看到城隍那巨大、恐怖而詭谲的身影拔地而起,巨大的的鹿角劃過蒼穹,仿佛要将星空撕裂。而那些數不清的手、蹄和觸手,卻仿佛被無數條絲線一樣的東西纏裹住了。它揚起頭顱,發出了一聲轟隆駭人的長嘯,猶如晴空驚雷,撕破寂靜。

如此大的聲音,竟然沒有将整座城吵醒?!

亦或是……別人都沒有聽見?

而與它相對的,還有一個同樣巨大的、俯瞰整座城的東西。

一個重六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那是一團……仿佛是有人用泥巴胡亂堆出來的巨山,但那不斷蠕動改變姿态的樣子,又像是一團無比巨大的黃色太歲(黏菌古代的稱呼)。數不清的黃色菌絲如浩瀚的網、猶如密密麻麻的血管,從它身上拖曳到四面八方。幾乎所有的仿佛,都被那黃色的菌絲密密麻麻地覆蓋着。

它那臃腫的沒有形狀的身體中噴射出破碎黏連的菌絲,死死地纏繞窒息着城隍浩瀚古老的軀體。

重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茫然。就好像他的大腦在看見那巨大黃色怪物的瞬間,就被吮吸吞噬掉了。

突然間,無數混亂的思緒在頭腦中迸發開來,就像是飛旋碰撞的瘋狂色彩。惡臭的風吹在他的臉上,令他無法呼吸,皮膚也仿佛要在那炙熱的污穢氣味裏融化了。

直到,他眨了一下眼睛。

然後一切都不見了。不論城隍,還是黃色巨怪,還是那籠罩了整座城的密密麻麻們的菌絲,全部都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只剩下一輪蒼冷的月,一如剛才一般孤懸着。

他的心髒飛快地跳着,在這一瞬,他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大腦好像突然不聽使喚了。

那是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如果硬要類比,大概有些像是中風?

而現在,他才終于感覺到那如海嘯般遲緩地将他覆頂的恐懼,來自生命本源的恐懼。

城隍……怎麽了?

那東西……在攻擊城隍嗎?

那種黃色,令他聯想到了丁不窮送來的土壤裏,那些不明的黏絲……

……………………………………………………

隔了三天後,重六再次換上一身黑袍,戴上綠度母面具,去轅門雜事板那裏看了一圈。

他寫的長詩已經不見了。原本相同的位置,有人回了一首樂府長詩,寫的是紫鹿山的仙氣袅袅清幽古雅之景。

重六面具下的嘴提起,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他将長詩取下,謹慎地收到懷裏。轉身的時候,他是有些害怕的,怕再次看到什麽尋常人不該看到的景象。

但這一次,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飛快地跑回客棧,輕手輕腳越過了在大堂值夜打瞌睡的朱乙,回屋後點上燈摘了面具,便趴在桌上開始認真研究那首詩。

他将自己的筆墨紙硯拿出來,又取出另一本壓在木盒底部寫滿怪異符號的冊子來,一邊對照,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仿佛在計算什麽似的。

很快,他熟練而精準地從詩裏解讀出了一句話:六月初二子時,百蝥澤鬼發柳下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