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蘇郎扇(2)
百蝥澤,那片荒無人煙的沼澤不僅僅有毒蟲惡氣,甚至還有令重六汗毛直豎的須蟲瘴,他們選哪裏不好,偏偏選擇那個鬼地方?!
而且距離那麽遠,騎快馬可能都要半日時間,難道要跟廖師傅告假?
可是現在掌櫃不在,店裏正是愁雲慘霧,要是他走了,再出什麽亂子怎麽辦……
或者……他可以抄近路?
問題是,上一次有掌櫃畫地圖給他,他才能找到路。這一次沒有地圖,他怎麽走呢?
而且那所謂的地圖,顯然與實際上他看到的路不同。掌櫃是怎麽将那張圖畫出來的?
重六把掌櫃畫的那張地圖翻找出來,就着豆油燈仔細查看。他在另一張紙上畫下現實中從客棧去銅匠家的路,兩兩比對,卻還是看不出什麽門道。
他回憶了一下,掌櫃第一次帶着他在紫鹿山上抄近路的時候,還有第二次帶着他坐馬車抄近路的時候,都不需要地圖。
地圖是單單給他準備的,也就是說,圖就在掌櫃的腦子裏。
他仔細回憶那兩次抄近路的經歷,驀然憶及每一次掌櫃都會把手貼在地面上貼一會兒,好像在感覺什麽東西似的。
重六不明所以,拿着地圖跑到院子裏,學着掌櫃的樣子把手貼在地面上,兩眼緊閉。半天,什麽感覺也沒有。
這時候起夜解手回來的福子眯着一雙惺忪的眼睛看見重六蹲在院子裏一動不動的,吓了一跳,“媽呀六哥,你大半夜蹲在這兒出恭嗎?”
重六翻了個白眼,斥道,“你才出恭,趕緊回去睡覺!”
“哦……”福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重六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放棄了學習掌櫃的方法。想來他也不過才來槐安客棧半年,他沒來之前掌櫃不在客棧的時候不也沒出過什麽事嗎。
廖師傅肯定什麽都見過了,況且這兩天門可羅雀的,也忙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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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必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廖師傅告了假,收拾了一個包袱,把他的那只木盒也裝了進去,揣上工錢便跑出客棧。
他在渡口搭上了一條往百蝥澤的方向駛去的渡船,希望乘着今日的順風可以快一點到達。一夜都沒睡好的重六抱着包袱窩在船艙裏,聽着周圍擠得滿滿當當的行商們熱鬧地閑聊着路上遭遇的奇葩客人,漸漸就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久,重六忽然驚醒了。他不确定是什麽将他從睡夢中攪擾出來,睜着一雙朦胧尚未聚焦的眼睛,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随着波浪輕緩地搖晃。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破浪打在船底發出的悠緩聲響。
顏色……不太對……
怎麽這麽暗啊?
他揉了揉眼睛,坐直身體,而後便忽然全身僵硬。
船艙了所有的人,不論乘客還是外面搖橹的船夫,都面無表情,高高仰着頭,眼睛瞪得大大的,望向天空的方向。
他們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眼珠子瞪得那麽用力,仿佛要噗地一聲從眼眶裏爆出去。
哪怕他們的頭頂明明只是船艙……
重六立馬清醒了,坐直身體,伸手在他旁邊最近的那個行商的面前晃了晃。那人一絲反應也沒有。
重六嘗試着伸出手,推了推那人。可他觸碰到的人卻冰冷而堅硬,仿佛是亘古就坐在這裏的,古老的岩石一般。
汗毛直豎的感覺再次攝住了他,一種無法理解的荒謬和陰寒就如這狹窄的船艙,正不斷向他收縮。他慌忙而跌撞地從船艙爬出來,站在甲板上,身體卻因為漸濃的寒意而瑟瑟發抖。
一團濃霧包裹着小船,四下都是蕩漾着重複波紋的黑色睡眠。
這水的顏色……原本有這麽深嗎?
他們這是……駛到了哪裏?
霧氣将周章一切都遮掩了,能望見的,只有遠處一團沉厚濃重的黑影。
仿佛……是一座島?
河面上怎麽會出現這麽巨大的島嶼?!
而且汴河的河面有這麽寬嗎?
他忙去搖晃船夫的身體,可是船夫也如所有人一樣,紋絲不動,只是僵挺着脖子,望向天空。
重六不由得也擡起頭來,看向晦暗的天空……
那是……
下一瞬,他的眼睛也陡然睜大,他的身體中每一滴血都凝固成了石頭,他的頭腦也在一瞬間,爆炸出千萬種瘋狂的色彩。
他尖叫着跳起來,頭猛地撞到了船艙棚頂,吓得周圍的行商東倒西歪一片。
重六貓着腰,穿着粗氣,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眨着幹澀的眼睛,緩緩地環顧四周。
顏色……顏色不一樣了……
顏色恢複正常了……
衆行商懵然地望着他,一名五十多歲的大叔笑道,“做噩夢啦?”
另一名行商笑道,“夢裏被媳婦打啦?”
衆人哄笑,重六卻笑不出,讷讷地坐回原位。
夢?
那摧毀神志的恐懼感尚且殘留着一絲粘膩涼滑的尾巴,粘附在他的心髒上。那種頭腦都要炸開的感覺,過了半天才稍有緩解。
問題是……他想不起來最後他到底在天上看到了什麽……
就像是從前經常發生的,明明前一刻在夢裏還無比鮮明的場景,卻在清醒的一瞬間就飛速忘卻,如流沙一般無法抓住。空留一種不甘而懊惱的空洞感在頭腦裏。
而這一次,那空洞感是如此強烈,令重六幾乎有點惡心,想要嘔吐。
他确實沖出船艙,扒在船舷上,把早上吃的早點都吐了個幹淨。別的乘客和船夫都在笑話他,說他是個沒經過風浪的傻小子。
船靠岸後,距離百蝥澤便只剩下一個多時辰的路程了。他用自己存下的工錢租了匹馬,戰戰兢兢地爬到馬背上,夾緊了馬肚子,不甚熟練地揚起馬鞭。
跟小舜學趕車的時候順道學了學騎馬,問題是……真的不太熟練。馬跑起來的時候,他吓得差點就一頭栽下去。
重六整個人八爪魚一樣扒在馬背上,心想自己這次為了掌櫃真是去了半條小命了……
百蝥澤隐藏在碧耳山那古老且人跡罕至的深林之中。一片廣袤的水澤,裏面長滿了蘆葦、鹽角草、千屈菜,水面上飄着一朵朵金黃色的睡蓮,水下密布着長長的藻荇。數不清的蚊蟲在水面上盤旋、産卵。一棵棵黑皴皴的死木如刀尖一樣插在水澤中間,在一片生機盎然的生命的腫泡中提醒着此地的危險和神秘。
重六也沒去過百蝥澤,但是他有一張根據收集到的信息粗略畫出的地圖,只能把馬栓在山林外一處顯眼的地方,根據太陽的方位大致按照地圖上标記的地方走。
等到他滿頭大汗地走到水澤附近時,天已經快黑了。
水澤邊确有一顆柳樹,只是那柳樹長得古怪。樹幹如快要折斷的脖頸一般傾斜着探向水面。那一頭重重的綠色枝條便真的如一名正在洗頭的女人,将發絲浸入水中。
鬼發柳……這名字大概就是這麽來的吧。
關于百蝥澤的鬼故事在天梁城一代頗為流行,關于這鬼發柳的傳言占了三分之二。有人說是有女人在洗頭的時候不慎落水而死,怨魂化作了那棵柳樹。誰要是敢站在那樹下,就會被她拉入沼澤裏當交替。
重六當時只覺得傳言可笑,誰家姑娘會閑着沒事跑到那深山老林去找個髒了吧唧的水澤洗頭啊……
但現在他看到這顆柳樹的樣子,便也稍微能理解這謠言是怎麽來的了……
距離子夜還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重六看準了地點,又環顧四周,确認沒有人後便走開了一段距離,尋了一處僻靜的山坡背面,打開包袱,開始換衣服。
他換上了當初掌櫃送給他的那件荷莖綠色的交領闊袖長衫,摸索着将兩鬓的頭發挑起,在頭頂挽了發髻,插入一根樣式簡單的青玉笄。
他蹲在山坡下,吃着廖師傅給他打包的辣菜餅,耐心地等着時間緩慢流逝。快至子夜時分,他戴上綠度母面具,拿上裝着他文房四寶的木盒,将包袱藏在一截空心朽木中,而後便擡步走向沼澤。
夜色裏的鬼發柳顯得愈發陰森駭人,尤其冷風一吹,那些枝條跟着款擺,總有種是樹在自己搖動的錯覺。
重六挺直腰板,負手而立,全然不見了槐安客棧小跑堂的影子。
子夜正,一燈籠光影從遠處緩慢接近。重六眯起眼睛,看向來人。
若不是知道會有人來見他,怕是要以為那是一道鬼火了……
來人身形高瘦,一席飄逸講究的淺藍色長衫外罩米白攏紗,頭上戴着雅致的銀色發冠,而面上則如重六一般,戴着一面龍王面具。
兩人見面,也不說話,同時相對深深一作揖。而後兩人各自拿出一只木盒,打開後取出裏面的硯臺,将硯臺翻過來,露出背後刻畫的幾枚符號給對方辨認。
半晌後,對面的“龍王面具”點點頭,用一道沉穩但疏離的聲音說,“你是何時來到天梁的?”
重六道:“已有半年了。”
龍王面具道:“你是剛剛出來的?怎麽會選天梁城這樣一個地方。這裏的水太深了。”
“正是因為水深才更有值得深挖的地方。”重六不想浪費時間,便直截了當地說,“這位師兄,我需要調用京畿路的幾條天龍脈。”
對面的人沉默片刻,嗤笑道,“你初來乍到的,倒是真敢提要求。天龍脈也是你能碰的?”
“師兄,我知道這其中利害。但此事涉及另一樁秘密,會極大地牽扯到負責天龍脈的諸位。我需要疏通僵局,但畢竟勢單力薄,現下也是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龍王面具卻根本不将他這新人放在眼裏,口吻倨傲地說:“天龍脈埋得那麽深,除非有六位先生直接下發的朱砂令,否則決不能動。你啊,還是先回師門好好學學規矩再出來吧。”
重六嘆了口氣,開始在盒子裏翻找。他一件一件将盒子裏的筆墨本冊都拿出來,一一擺放在地上。最後,他将盒子的夾層翻了起來,轉過來,給龍王面具看。
卻見那夾層裏,赫然躺着一塊……人皮!
帶着一顆朱砂痣的,風幹的人皮!
龍王面具下的臉愀然變色,雙眼瞪大了透過面具的眼洞,無法理解地看着重六。
“你……你怎麽會有……”
重**上夾層,十分謹慎謙遜地說道,“師兄見諒,家師曾叮囑,不得輕易動用此物。但如今,此秘密涉及天家命數,我不得不動用了。”
家師……
這綠衣小子竟然是……
那龍王面具向後退了一步,收起了剛才身為前輩的倨傲,甚至微微彎了背脊,顯得謹小慎微。
“既如此,給我三日時間,我會立即着手安排,通知京畿附近所有相關人士。”
重六松了口氣,深深一揖,“有勞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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