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蘇郎扇(4)

“你和掌櫃……是怎麽認識的?”

重六跟着松明子,走在那會随着他們漂浮移動的巨型燈籠中。他們正在一條近路上,一面避開出現在地面上深不見底的黑洞,一面摸索着前行。

重六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打聽掌櫃消息的機會。

松明子手裏拿着一包花花糖,一邊走一邊往嘴裏扔。聽到重六的問題,琢磨了好一會兒,“大概得有……五六年了吧?當時我在西篁嶺那附近游歷,給人算命賺錢。結果我發現有一名客人身上有一枚玉佩,帶着很濃的穢氣。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一般都是人身上帶穢,連帶着傳染給自己身上的物件,但是這個人身上的穢氣不多,倒是那玉佩,雖然穢氣很濃,但好像被什麽東西給限制住了似的。”

重六道,“那是掌櫃的客人?”

“可不是。我當時好奇,就多問了幾句關于那塊玉佩的事。那客人卻緊張起來了,連卦錢都沒給我就走了。”松明子現在說起來還很有氣,“我可是認認真真給他算了半天命數的,好歹給我留下午飯錢是不是?”

重六埋汰他道,“你堂堂紫鹿山掌教座下弟子,不去降妖除魔賺點人氣,偏偏跑去做江湖術士給人算命,連飯錢都賺不到,你也是夠奇怪的。”

“江湖術士怎麽了?江湖術士也是有尊嚴的好不好?”松明子一邊嘎嘣嘎嘣嚼着糖一邊用不正經的語氣答道,“再說,我是那種在乎錢的人麽?”

“……你要是不在乎錢,你幹嘛跑來跟掌櫃合夥?”

松明子被拆穿一般清了清喉嚨,“反正那次之後,我就留了下心,一看到類似的東西就多打聽打聽,漸漸就聽說有這麽一個客棧,在裏面住就可以心想事成什麽的……正當我有點眉目的時候,嘿,你猜怎麽着?”

“……掌櫃自己找上你了?”

松明子震驚地望着重六,“這你都能猜到?”

“以我們掌櫃的善後服務水平,有人到處打聽他騷擾他的客人,他肯定會出面的……”重六一想到掌櫃做了那麽多單生意,那些契約全都是什麽五年十年的,保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人哭着喊着跑過來說他們違了約求救命……

這銀子也真是不好賺啊……

松明子笑嘻嘻地用胳膊肘頂了重六的手臂一下,“你對你們掌櫃還真是挺了解的哈?”

重六嫌棄地瞥他一眼,“我這是盡一個夥計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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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害羞啦?哎,其實也正常。你們掌櫃長得那麽好看,對屬下又挺照顧,知識還很淵博,我當初還稍微動了下心思呢~”重六憤怒地瞪着他,”你這個假道士!“”我只是動了動心思嘛,又沒有真的做什麽。況且你們掌櫃在這方面,那簡直就是一塊實心木頭。真的,我告訴你,我行走江湖這麽些年,你們掌櫃表面上穿得花裏胡哨挺愛漂亮的,其實比和尚還要心如止水。”

重六抿了抿嘴唇,不知道為何有點緊張,“所以……我們掌櫃從來沒取過親?也沒有什麽相好?”

“反正打我認識他以來是沒有。”

不知為何,重六略略有那麽一絲……開心。

一旁的松明子悄悄瞥見重六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覺得有點憨傻簡單的可愛,于是并沒有指出這點來埋汰小跑堂,只是笑眯眯地把裝着花花糖的紙筒遞過去,“吃糖?”

重六心情很好地拿了一顆塞到嘴裏,“好吃!”

“是吧?我跟你說,就白花巷那個攤子賣的果子都特別好吃!”

“就是排隊太久了……”

兩人說着閑話,一路倒是平順,也沒有遇上狗。偶爾從不知何處傳來悠遠詭異的長鳴,或是從近處傳來窸窸窣窣的呓語,但隔着一層燈籠紙,什麽也看不見,那對于未知本能的恐怖感也就減少許多。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重六回憶起松明子跟他說過的這一次的“匠人”不是人的問題。

在距離翼泉城不遠的大青鎮,有一家扇子鋪非常有名。鋪子裏收購販賣各種扇子,從纨扇、羽扇到檀香扇應有盡有,但最有名的,卻是他們店裏一位蘇姓畫師繪制的折扇。

這位名叫蘇融的畫師擅長畫人物,最出名的作品有仕女簪花扇、秦央醉酒扇以及賣貨圖等等……他畫出的扇面曾有一陣風靡文人墨客的圈子,哪個風流才子手裏要是沒有把蘇郎扇,那就像是道士手裏沒有拂塵一樣,總像是缺着點什麽。

三年前,蘇融在畫扇面的過程中猝死過世了,就死在了那扇子鋪後面專門供他使用的畫坊裏。

消息一傳出,在詩文圈很是掀起一陣波瀾。衆人紛紛緬懷,還有幾位文人墨客寫了悼詞。

生老病死本也是常事,沒什麽稀奇。

但問題是,蘇融死後第三天,一名夥計進了他的畫室,收拾他的遺物交還給蘇蘇融的媳婦。他震驚地發現,那畫室的桌子上原本沒完成的扇子,被畫完了。

一僧一道正在對弈的場面,線條飄逸,墨色氤氲,精細中透着一絲不羁的禪意,簡直和蘇融一貫的風格一模一樣。

問題是,自從屋子裏死了人,畫室就被鎖了起來,從未有人進去過。

扇子鋪的人都說是蘇融不知道自己死了,特意把扇子畫完了。但死人畫的扇子,拿出去賣似乎不太合适,留在店裏又瘆得慌。最後鋪子東家便決定把扇子還給蘇融的家人。

原以為如此便無事了,可是過了大約一個月,那已經被清空的畫室,原本擺放畫案的地方,靜靜地又躺着一把扇子。

這回扇子上畫的是一名正在對鏡梳妝的美婦人。那畫風,俨然便是蘇融的手筆。

蘇融明明都死了兩個月,畫室裏東西都搬空了,連把椅子都沒剩下,這扇子是從哪蹦出來的?

而且據說那扇面上的婦人,看上去有些古怪。

若仔細看便可發現,她的嘴是上下颠倒反過來長的。

與此同時,蘇融家也出了事。據說是蘇融的弟弟和蘇融的父親為了搶那扇子大打出手,後來弟弟把老爺子打成重傷,被官府抓起來了。

新的扇子還在不斷出現在那間屋子裏,每一次都是從前沒有出現過的扇面,每一次的人都比上一次要……稍微變形扭曲一些,但仍然可以看出,那是蘇融的手筆。

每當有一把新的扇子出現,凡是見過前一把扇子的扇面、且确實碰觸過一段時間的人,便會突然感覺到莫名的沖動,一定要完全獨占前一把扇子,并且做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瘋狂行為。

有人說,在擁有那把扇子之後,便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腦子裏突然充滿了靈感,充滿了美妙的意向,充滿了創造的沖動。但一旦新的扇子出現後,那種感覺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種非理性的、甚至是強迫的沖動。甚至有人試圖把扇子吃到肚子裏,最後被活活噎死。

扇子鋪找了不少方士來,想要把變成了厲鬼的蘇融收走。可問題是那些方士在畫室和鋪子裏轉了無數圈,也沒看到所謂的“怨魂”。

扇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短則一月,最長卻有半年。扇鋪的東家王幸不敢再讓人進入那間房,也不知道怎麽處理那些扇子,只好把房間鎖死,任其荒廢。

直到掌櫃出現。

如果找不到蘇融的魂魄,那是誰在一直制造扇子?重六不明白。

“或許是蘇融原本就是天生帶穢,他的穢影響了那間屋子、甚至可能是那片虛空,于是在他死後還在不停制造扇子。通常這些畫師啦、詩人啦、琴師啦……就是做類似這些行當的,身上的穢比一般人要多不少。按照你們掌櫃的說法,正是由于穢的不确定和混亂,靈感才能産生。”

人已經死了,穢卻還留着,還在不停模仿着人的作品。但穢畢竟是沒有思維的,模仿出的人物,便總會與真正的人畫的有一絲絲的不一樣,并随着年深日久,漸漸變形得更加厲害。

而此時,他們就站在那間扇鋪的大門外。鋪子裏留了一名夥計,點着一盞燈看店。想來是專門在等他們的。

松明子看着大門,道,“你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穢對于方士的反應一般都不太好,我不想觸發它節外生枝。”

重六點點頭,心想拿把扇子而已,應該很快吧。可是他剛要走,松明子猛然想起什麽一樣扯了扯他的手臂,将一條扇套塞進重六手裏。

“一會兒到了後院畫室,你不要打開那扇子,直接把它裝進扇套裏,越少接觸越好。

“哦,我懂了。”重六只想快些完成任務,三兩步進了扇鋪大門。那夥計被他叫醒,困頓着把他帶去後院。

重六跟着他進了院子,便看見了那間上着大鎖的,黑漆漆的小屋。

被遺棄的、塵封的氣味,連時間都仿佛被凍結。窗戶紙有好幾處都破了,彌漫着衰敗的味道。

那夥計不願意接近那間屋子,便把鑰匙給了重六。

重六用鑰匙打開門鎖的時候有點緊張。

平時見的工匠是人,他至少心裏還有底,這回見的……到底算是個什麽?

屋門發出刺耳粗啞的聲音,一束月光射入屋內,推開寸許黑暗。

屋子裏正如松明子所說,空空如也。只有西邊靠近牆的位置,躺着一把折扇。

問題是,此刻還有另外一個人蹲在那折扇旁邊,用一雙吃驚的眼睛瞪着他。

那是一個年紀看上去和重六差不多大的青年,劍眉星目,十分俊朗,穿着一襲大羅派的紫色道袍。他正伸着手,似乎要去碰那扇子。

“不要碰!”重六大叫。

那大羅派方士皺皺眉,道,“此物乃污穢之物,我要帶走去銷毀。”

“這東西是我們的!”

“這東西很危險,你不要插手。”紫衣方士用疏冷的語氣命令道。

重六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什麽人,穿着大羅派的衣服,怎麽還夜闖民宅偷東西啊?!扇子是我們的,我們當然要插手!”

那方士冷笑一聲,神态傲慢中甚至有一分輕蔑,“啊,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什麽槐樹客棧的人?販賣帶穢之物謀取錢財害人性命,你們這錢拿的不虧心嗎?”

重六眨巴了兩下眼睛,火氣蹭地一下上來了。

這人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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