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蘇郎扇(8)

離開縣衙後,松明子心神不寧,告訴重六他需要去見他師兄一面,便不見了蹤影。

重六一人先轉去了轅門附近,在雜事板上看了看,在幾張尋狗尋貓啓事的告示夾縫裏找到了一段七言絕句。他看着那幾句風花雪月無甚特色的詩,推算了一下時日,心中大概有了底。

徐寒柯的父親乃是當朝戶部尚書徐荊山。在原本太子一位的争奪中,他被認為是忠王一派的重要臣僚。但是在忠王因怪病暴斃後,大皇子在一衆老臣的力保之下被釋放出了冷宮,很可能會重新封為太子,徐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這或許就是為什麽徐寒柯這麽急于找到一些可以讓他獲得皇帝信任的“寶藏”。

這些消息,就算不是在京畿地區生活多年的人也都很容易知道,重六也自然一清二楚。重六還知道,這徐荊山原本就是個貪婪、狡詐、喜歡玩弄權術且膽大包天的人。他與西域的螺先國、長奇國以及翁西國都有秘密往來,且就連三皇子之死,他也纏繞其中。

重六雖知道這些消息,但到底不是負責京畿地區的消息收集記錄的人,因此手中沒有細節和證據。而他聯絡龍王面具,便是要通過師門那細密複雜且全然匿名的網絡,拿到一份關于徐荊山與忠王謀害三王子的詳細報告。

獲得這份報告後,他便能得知證據和證人目前的所在。而這份報告中,明确地涉及到了忠王濫用從掌櫃那裏取得的須蟲瘴的過程。顯然,忠王對于穢的知識遠比他在掌櫃面前裝出來的要多。有一名方士在暗暗地支持他。

這名方士的身份明前還不明确。

因此,如果徐寒柯硬要逼迫掌櫃,硬要往下查,便會查到他自己的父親頭上。此消息一旦被太子知道,徐家被連座都是有可能的。

重六根據這些詳細信息,寫了幾封書信,通過師門中比千裏馬快上數倍的消息傳遞網絡,分別走向幾個不同的人手中。

證人和證物會被立刻轉移,徐荊山會被以太子的名義警告,太子那邊會得到一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消息,但足夠給徐荊山施加壓力。

只要徐荊山一害怕,必然會命令他的兒子停止追查任何與忠王有關的人或案。

按照重六的推算,徐寒柯迫于壓力釋放掌櫃,應該就在這幾天了。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他稍稍安心。可是目光一轉,又在那七言絕句的下面看到一張小報,報上寫着一則悼文。

重六看着那悼文,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

使用朱砂令,到底還是有些太顯眼了,以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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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先生要在十天後召見他……

重六緊張地咽了口唾液,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轉身回客棧。天梁城中加上他至少有三條線,他不确定周圍這些一起看熱鬧的老百姓中,有哪些面孔是隐藏在面具之後的。他不能暴露自己平日裏的身份。

回到客棧,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全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公審情況如何。重六見堂子裏沒什麽客人,才小聲說,“說是案子出現新的疑點,先不審了。”

小舜聽完,抓抓頭,不确定地問,“那是好是壞啊?”

重六笑道,“好事啊!總比掌櫃當衆受刑要好吧!”

“那姓徐的之前耀武揚威的,怎麽說不審就不審了?”廖師傅靠在櫃臺上,端着茶壺,面上似有疑色。

重六聳聳肩膀,“我也不知道。他們當官的想什麽,咱也猜不透。我看咱們可以準備些保釋金,搞不好能先把掌櫃保出來。”

朱乙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行,六哥,都按你說的辦。”

然而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順利。他和廖師傅把錢箱裏大半的錢都取了出來,只留下少許維持客棧運轉的款項。可到了大牢一問,得到的回答是雖然準許付錢保人,但數目遠遠超過他們手上有的。

重六和廖師傅一路盤算着看看客棧裏還有沒有什麽可變賣的東西,或是去掌櫃屋子裏找找看有沒有小金庫。一回客棧,卻見堂子裏坐着一名穿着講究的陌生人。

朱乙跟重六低聲說,“這是國師派來的,說是來找掌櫃取東西……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就讓他在這兒等你回來了。”

是取那銅盆來的?!

重六想到以往掌櫃做生意,都是在交付貨品的時候才與客人交換契約并收錢。這筆錢正好可以用來充當保金!

或許不僅僅可以當保金,客棧這幾天的虧空也可一起補上!

而那銅盆,他幾乎可以肯定也一起被掌櫃收進那間只能從指縫裏看到的房間裏了。

重六立馬揚起招牌式的熱情笑容,“哎呦,您可是從京城來的啊?”

那看上去有些高傲的中年男子站起來,對重六微微颔首,從袖袋中拿出一份東西交給重六。

卻正是契約書。

重六回憶起那次從銅匠那回來,路上遇到狗被松明子救了。之後松明子便消失了一陣,說是去了京城。

想必就是送契約去了。

重六接過來,仔細浏覽了一遍契約內容。掌櫃列出的使用條款并不多,只有一項,每天要用銅盆洗臉,堅持大約一年左右,便可停止使用。

但是契約中也注明了代價。用這銅盆盛的水洗臉,會加快人的衰老速度。

但他至少不會再繼續被那逐漸逼近的噩夢糾纏。

加速衰老……

方士的壽命向來比普通人要長至少三成以上,所以相對來說說,這樣的代價對國師來說算是比較輕的了。

國師的血手印和銅匠的血手印都在,重六瞄了一眼酬金,嘴巴幾乎要張成一只雞蛋。

三分之二都給銅匠的話,剩下的也足夠維持他們客棧等到掌櫃回來了。

“貴客您是否願意在小店休息一宿?明日一早我就把東西給您送到屋裏去。”重六笑容谄媚。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煩,但到底還是同意了。

一直到天黑了,一輪下弦月在屋頂上潑灑着蒼白的冷霜。大槐樹在中庭寂寥地随着夜風搖晃枝葉,發出簌簌如雨的聲響。

重六今天正好值夜。他趴靜靜地坐在櫃臺後看戲本,等到萬籁俱寂,客棧的人都睡了,他才拎着一盞燈籠,沿着北樓樓梯上到頂層,來到那扇白牆面前。

手指頭又開始發癢了,癢得厲害。他煩躁地按着自己的指甲,那皮膚之下的瘙癢令他有種想要将指甲拔下來的沖動……

專心……專心……集中注意力!

重六一邊在心裏警告自己,一邊用手捂住眼睛,透過指縫看到那扇平平無奇的門出現在狹窄的視野裏。掏鑰匙、開鎖、開門、進門。

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他甚至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時間。

房間裏光線很暗,燈籠那微薄的光只能照亮距離他最近的一排排木頭架子。更遠的地方,全都被濃稠的黑暗覆蓋。

不知為何,重六感覺這間“房間”是沒有邊界的。仿佛這是一個無比廣大的空間,所有的黑暗都是無窮無盡的延伸。

涼飕飕的風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撲來,雜亂而沒有章法。一股腐敗潮濕的味道讓人聯想到被埋在地下幾十年的棺材。

重六提着燈籠,一排一排架子地尋找。這裏太安靜了,他甚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如雷鳴般鮮明。氤氲燈光從那些陳舊的古董、涼席、瓦罐、香爐、剪刀、酒杯、廚具等等琳琅滿目的物品上滑過,陳舊中帶着一種欲說還休神秘莫測的危險感。

終于,一點銅黃色的反射光出現了。那銅盆靜靜地被放在架子中層,比較顯眼的位置。

重六忙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包袱布,整個地将銅盆包起來,并十分注意過程中沒有讓自己的皮膚接觸過銅盆。

正在他包銅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怪聲從身後不遠處傳來。有些像是什麽濕潤粘膩的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

重六悚然一驚,這裏不該有其他人啊?!

一轉頭,卻正好看到一些根系狀的黑色東西,靈蛇一般縮入黑暗中。

重六身上一冷,想起來上次關門前一刻看到的他幾乎以為是幻覺的情形。

更加密集的粘液摩擦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同時,重六指尖的瘙癢開始變得劇烈,劇烈到幾乎難以忍受。他用手臂緊緊箍住銅盆,快步想要離開房間,卻忽然覺得腳腕一緊,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便哎呦一聲趴在了地上。

他回頭,卻見一條……仿佛是樹根一樣的黑色東西,覆蓋着一層半透明的粘液,纏着他的腳踝。

重六大叫一聲,拼命掙紮,但是那藤條無比結實,甚至越收越緊。而在重六腦海中,一些沒有實體的意向和概念突然勢不可擋地入侵,具象化成了一種接近人類語言卻又絕不是人類語言的……思想。

餓……

餓……

餓……

餓……

不斷重複的強烈意念,像是被一只錐子錐進了重六的顱骨,強悍到抹殺了他的一切思緒,甚至要撐爆大腦一般。他只覺得頭疼到開始出現耳鳴,掙紮得愈發劇烈。

而那藤蔓卻沒有進一步的攻擊動作,反而真的被他掙脫開了。

重六一溜煙沖出房間,快要跑出樓梯口才剎住腳步。

不行,他還得把門鎖上。

重六深深呼吸,感覺到那耳鳴和頭疼正在快速好轉。他回到那扇門前,細致地将鎖挂了回去。

他的手抓在鎖上,一時半會兒難以回神。

這房間裏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是掌櫃養的寵物嗎?

可那明明是樹根一樣的東西……

植物也會說話嗎……

而且還是用一種不是人類能形容的、直達腦海的詭異”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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