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蘇郎扇(9)

第二天一早,重六便抱着銅盆去敲國師派來的使者的房門,拿了畫過押的契約,收取了一袋沉甸甸的傭金。國師的使者走後,重六便把錢交給廖師傅保管,自己從袋子裏抽取了幾塊銀元,再加上他們之前準備好的錢一起送去縣衙大牢。

正在跟門口的獄吏登記保金,忽然聽到通往大牢內部的木門被推開了,獄卒們紛紛下跪,就連正寫字的獄吏也忙丢下筆跪了下去。

重六一回頭,便看見徐寒柯穿着大紅官服,卻沒有戴幞頭,站在牢門口幽幽望着他。

重六趕緊跟其他獄卒一樣跪了下去,低眉順眼,一副戰戰兢兢的小民模樣。

低垂的視野裏,徐寒柯的官靴忽然入侵。重六感覺到一雙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肘,他也就順勢跟着起來。

徐寒柯對他微微笑着,神情倒是頗為平順柔和,“來見你們掌櫃啊?”

重六賠笑道,“是,是。大人,我們掌櫃還好嗎?”

“牢獄之中,總不會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舒服。不過小哥,看你人這麽機靈,又念在你救過我性命的份上,我得勸你一句。你們東家卷入了這種事……你得早點為自己做打算啊。萬一一不小心也被卷進去,誰知道要出什麽事呢?”

表面上是在勸重六找其他的活計,暗地裏或許還有點其他的意思,比如用一點點親切之中隐藏的恐吓威脅,迫使他當當暗線什麽的。

否則他一個官老爺對自己一個小跑堂說這麽多做什麽?

看來徐寒柯還沒有放棄……

重六千恩萬謝地應着,“小的謹記大老爺的教誨。”

“什麽大老爺,說得我像個老頭子。”徐寒柯的視線落在重六帶來的保釋金上,啧啧兩聲,“你們客棧雖小,積蓄倒是頗多啊。東家被抓還沒有人趁機帶着錢跑路,看來你們老板确實有些本事。”

重六苦笑道,“這都快傾家蕩産了,您就別再埋汰我們了。”

“你們掌櫃有你這樣一個忠誠的夥計,倒是他的造化。”徐寒柯說着,臉上挂着的面具有一瞬的稀薄,露出了一絲絲的惘然。他輕嘆一聲,便離開了。

保人的文書都簽好了,重六搓着手緊張地等着獄卒把掌櫃接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小心髒跳的竟還有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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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門開了,重六一眼就看見了走在獄卒身後的掌櫃。

掌櫃穿得還是被帶走時那件湘妃色鶴氅,烏發挑起兩鬓挽成随意的發髻,面色卻依舊紅潤,明亮的眼睛在見到他時,舒展成春風拂細柳般的笑意。

重六也忍不住裂開嘴笑,感覺自己可能笑得有點傻,卻也顧不上那許多。

“東家!”

獄卒對掌櫃倒似乎頗為敬重似的,大約是許知縣手下的兵。他讓到一邊,也沒再多說什麽。掌櫃走到重六面前,微微偏着頭大量着他,“你昨晚沒睡好吧?眼圈都黑了。”

重六心想還不是你那間破房間鬧得……

昨晚之後,他做了一晚上的怪夢,滿頭大汗把衣服都盡頭了。最後還是朱乙把他從噩夢中叫起來的。

問題是,他記不起來自己夢到了什麽。

“東家,你可算出來了……”重六想想自己這幾天殚精竭慮的,又要顧着聯絡京畿暗線,又要顧着客棧裏的生意,還有牙人生意……連睡覺都睡不踏實,便覺得有那麽點委屈巴拉的。

怎麽掌櫃看起來倒像是吃飽喝足過得很滋潤一樣……

掌櫃輕笑幾聲,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臂,語調輕快地說,“走吧,咱們回去。”

就這樣?

難道沒有點主仆情深的凝望對話之類的?難道不來個思念的擁抱?

這怎麽跟戲本子裏寫的不一樣……

重六有那麽點失落。

回去的路上,掌櫃向重六詳細詢問了他不在的這幾天,客棧裏都發生了什麽。重六便一一如實彙報,連帶着說了取扇子時發生的意外,以及昨晚拿銅盆時見到的種種。

掌櫃聽到香囊腐爛時,腳步微微頓了下。神色似有些意外。

“所以,你看到了那把扇子的扇面,荷包便壞了。”掌櫃沉吟着,眉頭蹙起,竟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算是再公堂上掌櫃也沒露出過這種神色啊……

回去的路上,重六又去水方齋,打算自己掏錢買點點心今晚慶祝一番。誰知掌櫃卻按住了他的手,自己掏出錢袋。付錢的時候,他忽然看着櫃臺上擺放的幾小碗果膏,便伸手點了兩份荔枝膏。

重六原本就正在看着那些凝脂一般五顏六色、被裝在小小的掏空的雞蛋殼裏的果膏,忽然看到一小碗深紫色的荔枝膏被舉到他面前。

掌櫃把荔枝膏塞到重六手裏,又将一只小小的木片塞到他另一只手裏,“天氣熱了,吃點荔枝膏降降火。”

重六愣了一會兒,才用木片挖了一點那半透明的果膏放入口中。沁人涼滑的甜香在舌尖上迅速彌漫,一路蔓延到胸腔之中。

“好吃!”

掌櫃手上還挂着幾份紙包包着的點心,跟重六一樣吃着荔枝膏,看重六咂吧着嘴一副美滋滋的樣子,眼神又溫柔了幾分。

當天晚上的槐安客棧就像過大年了一樣。一大夥人蜂擁而上把掌櫃圍在中間,小舜甚至還在那邊抹眼淚,福子和九郎猴子一樣上蹿下跳的。客棧早早就打了烊,廖師傅已經做好了一大桌子菜,什麽酒蒸雞、羊羹、五味雜菌燴、炸酥肉……仿佛葷菜都不要錢一樣。酒更是上了兩大壇,都是廖師傅私藏的陳年女兒紅,一打開泥封酒香就能溢滿整個大廳那種。

席間衆人七嘴八舌地問掌櫃在牢裏有沒有被欺負,一會兒又都義憤填膺地罵着徐寒柯忘恩負義,過會兒又擔心會不會官兵又回來……話題越說越熱鬧。

中間有兩間房的客人要求燒熱水,重六便自告奮勇跑去幹活。折騰完了一通,邁入大堂時的一瞬間,他忽然停住了腳步。

此時被拼在一起的兩張方木桌上已經杯盤狼藉,朱乙和福子在大聲行酒令,九郎在旁邊起哄,廖師傅不知道去哪了,而小舜趴在桌上,大約是喝得有些多了。

但除了他們這些人外,重六還看到了一個影子,靜靜地立在小舜身後。

一道過于高的,幾乎要頂到房梁的細長影子。有着一些人的特征,能看出肩膀、手臂和腿的輪廓。問題是……所有地方都有些過于拉長、扭曲,好像是被車輪碾壓過無數遍一樣。而且,只有輪廓……

那是……什麽?

重六用力眨了下眼睛,便發現那影子不見了。

一個小舜有時候會提起的稱呼忽然進入重六的腦海。

高個子姐姐。

難道……”六兒~~~”重六猛然回神,卻見掌櫃正站起身,向他走來。

“東家?”

掌櫃輕輕拍了下他的後腰,“你跟我來。”

重六于是跟着掌櫃經過中庭、後院,進了掌櫃那已經荒蕪了許多的小院。原本官兵走的時候,屋子裏被翻得亂七八糟,但是重六已經帶着其餘四個幫工一起收拾打掃幹淨了。如今,原本滿滿當當的屋子,卻顯得空蕩蕩的。

重六幾乎有些不習慣。

掌櫃在塌上坐下,脫了鞋盤上膝,指了指小桌對面的位置。

重六便有一點點局促地在軟塌的邊緣坐下。

掌櫃對着他攤開手,“把手給我。”

“啊?”重六愣了愣,又問,“哪只手?”

“兩只都給我。”

重六抿了抿幹澀的嘴唇,把自己的手放到掌櫃的手中。

掌櫃認真端詳着他的雙手,尤其是他的指甲,輕輕捏着他的指肚。重六不知為何,覺得臉上有些發燙,略略有些心猿意馬。

被人握着手,這麽仔細地看,莫名地讓人覺得……親密。

“你說,有時候會感覺指甲下面癢?”掌櫃問。

重六點點頭,“但是沒有長奇怪的東西。可能……沒什麽大事?”

掌櫃的表情難以解讀,過了一會兒,他才松開了重六的手,“我要給你準備一只新的荷包,只是制作那荷包需要幾天時間。這段日子,盡量少接觸穢氣。北樓的那間房,最近就先不要去了。”

“哦……”重六想了想,忙将之前已經從脖子上取下來的鑰匙放到桌上,“東家,這個還給你?”

“不必,你收着吧。”

“啊?”

“就當是我謝謝你把我弄出來。”掌櫃擡起眼皮,黑漆漆的眼珠對上重六的目光,“我知道那間房間對你來說,大概就像是海寇發現了寶藏一樣吧?”

“沒有的事!”

“你就不要客氣了。等過一陣荷包做好了,你就可以跟着我一起進去了。那裏面的東西,恐怕夠你記錄好幾本冊子了。”

重六悚然一驚,面上有一瞬的猶豫,不确定自己此刻是應該裝作困惑呆滞,亦或是确實地表現出自己的猝不及防。

掌櫃笑着,揣起手,向後坐直身體,“你放心,我沒有去偷看你藏着的那些劄記。我只是知道,所有百曉門中人,都有這樣的冊子。你們游歷天下,到處搜尋記錄世間知識,不論瑣碎還是重大,你們全都一視同仁記錄在冊。而對你們來說,挖掘并掌控那些不為人所知的秘密,才是最大的寶藏,最至高無上的權力。”

當百曉門三個字從掌櫃口中說出的時候,重六便明白,否認大約只是讓自己丢人罷了。

倒也并不奇怪,他并沒有很周全地僞裝自己,掌櫃猜到他的來歷,也是早晚的事。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重六問。

“本來也只是猜測懷疑。我甚至懷疑過你是皇帝派來的。”掌櫃勾起嘴角,笑容在燭光中有一絲絲的狡黠,“但真正讓我确定,是這一次,你把我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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