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蘇郎扇(10)
搖晃的燭光反射在重六漆黑的瞳孔中,瞬息之間,跑堂的神色有了微妙的變化。
重六垂下眼睛,了然地輕笑一聲,“如果我不救您的話,您自己有辦法出來?”
祝鶴瀾也同樣笑得高深莫測,“或許有,或許沒有。但你願意救我,我是很欣慰的。雖然我知道,你是怕皇帝攪混了水,你會打探不到這間客棧埋得最深的那個秘密了。”
“您這麽說可太冤枉我了。您待我不薄,我自然也是會擔憂您的狀況啊。”
“亦或是擔憂你自己的狀況。”掌櫃說着,拿眼睛瞟了瞟重六的手。
重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您這麽懷疑我,不會明天就把我給辭退了吧?”
掌櫃緩緩搖了搖頭,“百曉門的人,我之前也認識過幾個。不論朝廷還是江湖門派中,凡是知道百曉門存在的,總是對你們抱着幾分恐懼,畢竟可以探知世上任何秘密的組織,手中擁有的權力之可怕,影響之深遠,恐怕就算是九五至尊也無法揣度。
但我知道,你們有一條至高門規,乃是不可濫用門派力量來為自己謀求利益。違反者甚至要遭到滅口極刑。你們手中掌握的秘密越多,就越要謹小慎微,否則一旦成為了天下公敵,就算你們門派中百曉生的人數再多,隐藏的再深,覆亡也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
他說完,便站起身,去自己裏屋的架子上拿了一罐茶葉回來。又拎着煮水的壺去外面盛了一壺水回來,點起茶爐燒上水。
重六看着掌櫃慢條斯理泡茶的動作,有點局促似的,“那……我還是和以前一樣跑堂?”
“當然。你穢氣纏身,恐怕想走都困難。”掌櫃輕飄飄說了句。
走不了這種話,之前小舜就說過,廖師傅也暗示過,現在連掌櫃也如此說……
掌櫃将茶葉分到重六面前的茶碗裏,倒入燒開的水,問道,“你們百曉門有六堂,青龍、朱雀、白虎、玄武、騰蛇和勾陳,各堂都有一名先生主理。你是哪一堂的?”
重六暗嘆,看來掌櫃對百曉門的了解不是一點點……
難道之前也有人刺探過掌櫃身上的秘密?
“勾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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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勾陳……原本是百曉門裏最腳踏實地的一門,門生廣布,通常都大隐隐于市,做些不起眼的民生活計,關注的也大都是民間市井的事件傳言。直到你們的……前任勾陳先生出現。他就算是放到百曉門裏,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物。後來天辜人入侵,他也算是百曉門三百年來第一個名揚四海舉國皆知的先生了。”掌櫃說着,神色間也不知是欣賞,還是惋惜。
也不知道天辜人入侵的時候,掌櫃在何處。是否那個時候客棧就已經存在了?
重六雙手捧起茶杯,放到鼻間嗅了嗅,感覺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腥氣。
“喝了這安神茶,可以暫時穩定你的神志,免得你受那把扇子影響太多,靈感太強。”掌櫃說着,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掌櫃,你對百曉門知道這麽多,是認識某位先生嗎?”
“很久以前确實認識過一位玄武先生,不過她已經過世多年了。”
“掌櫃……你到底活了多久啊?”重六忍不住問道。
掌櫃卻笑着,對他擺了擺手指,“哎,你可不能因為我知道你的身份就作弊啊。秘密這種東西,還是要你自己去查的。”
重六借着掌櫃喝茶的功夫,悄悄翻了個白眼。
東家總是這麽愛賣關子。
“原本按照慣例,若是身份暴露,我便應該即刻離開的。”重六徐徐說道,神色間帶着幾分慎重,“但如果東家您可以裝作不知,或許我還可以繼續做下去。”
“你放心,這種事,我說出去也沒什麽好處,還會損失一名得力夥計。”掌櫃靠在身後的軟墊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重六被他看得心裏像是長了草。
他師父曾經告訴他,不必像百曉門中其他人那樣,将自己的身份如什麽不可告人之事一樣拼命隐藏。若是時機成熟,讓一些關鍵之人以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反而可以令行事更加方便。
但重六卻覺得,被一個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比較信任的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就仿佛是終于被人看見了。
掌櫃看見的他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市儈的喜歡打聽消息的跑堂,而是一部分更真實的他,沒有被人直接凝視過的他。
這種被了解的感覺,近乎于親密。
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人們很難守住秘密,總是會在生命中的某個節點用某種方式傳遞或記錄下來。
但同時,還有一種細密的惶恐。
……………………………………………………
喝了掌櫃給的茶,重六竟一夜無夢,整個人都仿佛在夢境中沉入了深遠無際的大海,周圍只有湧動輕柔的海潮,将一切可能撕裂他意識的混亂夢境隔絕開來。
淩晨時分,重六卻忽然醒了。
他不确定是什麽讓他醒了過來。空氣是凝滞而陰涼的,卻顯得幹癟,好像少了一些鮮活的氣味。
對床的朱乙仍就睡着,胸腔緩慢地起伏着。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決定出去上個茅廁。他把腳從床上垂下去,想要趿拉上他的布鞋。但是腳踩偏了,落到了地上……
咕茲一聲,他的腳踩到了什麽濕涼黏稠的東西。
他吓了一跳,往地上一看。卻發現地面上不知為何,布滿了仿佛太歲(黏菌)一樣的黃色塊狀物體。從這些黃色怪蟲一般不斷蠕動卻沒有形狀的東西下方,蔓延出細密的、如蛛網或葉脈一般細密的大片大片的黃色粘液,幾乎鋪滿了整個地面。而他的腳就踩在那些發着一絲絲綠色的黃色粘液上。
當他把腳擡起來,那些黃色粘液拉成了密集的長絲,看着令人作嘔。
重六暗罵一聲,那腳擡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客棧裏這是鬧太歲災了?明明昨晚睡前還好好的啊?
正在這時,朱乙忽然開始說話了。
杜書斌、劉臣威、宣小雪……
人名……
朱乙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報過人名了,但這一次似乎跟以往不大一樣。
這一次,人名後面沒有跟天數。
而且,人名已經出來十好幾個了,但朱乙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一個個不熟悉的名字被他用沒有感情的冰冷語氣說出,在屋子四壁碰撞出不甚明顯的回音,越聽越令人骨冷。
重六數到第五十幾個人名的時候,開始懷疑這一次是否并非預知人死期的夢,而是一些別的什麽怪夢,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多名字?
他們天梁城就這麽大,除非朱乙是把未來兩年的死者都給報出來了,否則這也太多了吧……
而朱乙沒有停,數量漸漸過百了,而且開始出現重六認識的名字。
有些是給他們送菜的,有些是酒鋪的夥計,有些是一起聊過天下過象戲的老大爺,還有戲園子裏的茶博士。
當人名超過兩百的時候,重六坐不住了。他也顧不上腳上粘着髒東西,趿拉上鞋到朱乙跟前,正想動手搖晃他,忽然朱乙嘴唇張開,說出了他自己的名字。
“朱乙………………十。”
十?
十天?
那之前那二百多個人名……
難道是十天之後,會有二百多人一起死去難道是天災?!
況且朱乙每一次報告死期是有一定地域限制的,僅限于附近的幾條街坊,覆蓋面也就不到八分之一個天梁城。如果僅僅在這個範圍內就有二百人,那若是将這個份例推展到整個天梁城……
重六感覺到一股沉重的陰冷黑暗如飛來的峰巒一般壓在他身上,令他胸口發悶,呼吸困難。
十天後,到底會發生什麽?
他必須将這件事立刻告訴掌櫃!
重六跑去拉開門,剛往外走了一步,就呆立在了原地。
從地面到牆壁,甚至是屋頂上,到處都被那種黃色的蠕動黏菌沾滿,蛛網般的黃色粘液鋪天蓋地,懸挂在屋檐梁柱之間。
一股古老的、森冷的腥氣彌漫在晨霧裏,透過那薄薄霧紗,重六能見到一個巨大的、無數黃色黏菌聚合成的……高塔。它那樣高,甚至沖入霧氣缭繞的高空,看不清頂。
那些黃色的粘液就如破敗腐朽的布一樣挂在那不停微妙地扭動變形的高塔身上,鋪展在這座小城之上。
這是重六那一次去雜事板上貼長詩的時候看到過的東西,當時……它似乎沒有這麽大?
城隍呢?仔細想想,重六好像很久都沒有聽到城隍尋街的聲音了。
一種直覺告訴重六,城隍出事了。而罪魁禍首,便是這黃色怪蟲黏在一起組成的高塔。
立在這龐然大物面前,重六驚覺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這到底是是……什麽東西?!
重六屏住呼吸,仿佛只要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他一動也不敢動,明明是寒涼的清晨,卻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難道……十天後的慘劇……跟這個怪物有關?
肩膀忽然被按住,重六吓得一個激靈,轉頭,卻見到掌櫃正抓着他的肩膀,眉頭糾結在一起,神色凝重。
“六兒……”
“掌櫃!你看!”重六慌忙要把那黃色巨塔指給掌櫃看,可是再看過去,只見朝陽已經爬上屋檐,照亮了天幕,藍天明澈,沒有一絲雲彩,更遑論霧氣。
不對……剛才明明才剛淩晨啊?!
重六轉動脖子看了一圈,卻見朱乙和小順都在他身邊,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朱乙急道,“六哥,你中邪啦?我一起床就看你站在這院子裏發呆,怎麽叫你都沒反應,簡直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