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蘇郎扇(11)
“怎麽會?剛剛明明才是……”
祝掌櫃輕輕噓了幾聲,帶着安撫的溫和,雙手游歷地抓着重六的肩膀,引導着他将恍惚的視線落回自己身上。
重六感覺自己的頭腦像是被什麽東西翻攪過一樣,一時間四散飄忽,唯有在對上掌櫃那雙漆黑深邃的瞳仁時,才像是被從某種失常的狀态中拉回地面,拉回現實。
掌櫃見重六漸漸冷靜下來了,才轉頭,對朱乙和小舜說,“你們六哥被夢魇住了,你倆不必擔心,先去忙吧。”
朱乙哦了一聲,便和小順往前院走了。重六一轉頭,看到朱乙,猛地打了個寒戰。
名字……
重六一把抓住掌櫃的手臂,急切地說,“東家!要出大事了!”
祝鶴瀾也沒介意重六把他的手臂抓得過于緊,反而輕輕拍了拍重六的手背,耐心地帶着他回了跑堂們的房間。
掌櫃讓重六坐在床鋪上,自己拉了張凳子來坐在對面,認真問道,“晚上出了什麽事?你看見了什麽?”
重六于是将他聽到朱乙說出二百多個人名,其中包括朱乙自己的名字的事,以及後來看到的巨大的蠕動的黃色高塔,還有覆蓋了整座城池的膿黃色網狀粘液……順帶着連之前他在夜間看到的城隍被怪物束縛的古怪場面也提到了。
重六越是說,祝鶴瀾的眉頭蹙得便越明顯。
重六心驚膽戰地道,“東家……十天之後……怕是要出大事啊!”
祝鶴瀾腦中思緒飛轉。他明明給重六喝了可以舒緩精神降低靈感的安神茶,為什麽重六還是可以進入那種見穢的狀态?
何以所有壓制的手段在重六身上都不起作用,反而反彈嚴重呢這樣的情形,他以前還沒有遇到過……
而他沒遇到的情形,也是極為罕見的……
這點不提,重六聽到朱乙念出的名字、消失的城隍、還有城裏近期成倍增長的穢氣濃度……祝鶴瀾一直就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暗地裏醞釀。他懷疑與那蘆洲居士有關,但是他通過重六和自己的暗線查了一番,都查不到那神秘的戲文作者姓甚名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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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獄中時,徐寒柯又透露過,天辜人那邊近期又有異動。
不僅僅如此,就連庭中的槐樹也……
祝鶴瀾也罕見地焦躁起來。他讨厭這種抓不到頭緒卻又明确地感覺到山雨欲來的威脅感。
重六看到掌櫃的神色陰沉,心也跟着揪起來。掌櫃向來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閑散模樣,就連被官兵抓走也是如此。但現在卻露出這樣的表情……
“朱乙的預言……到現在還沒有出過錯……”重六惶然道,“十天之後,天梁城将遭遇大難。有沒有什麽辦法疏散整座城?”
掌櫃嗤笑道,“疏散整座城,用什麽借口啊?難道說一個店小二做夢夢見了嗎?況且,我們并不能确定到底會發生什麽,是否真的是發生在天梁城內。是一起發生……還是一個一個的來……”
“那……通知青冥派?他們有威望,要是吓一吓大家說不定大家會聽的……”
“你忘了他們的掌教柒曜真人幾天前還想對我動刑嗎?這些方士教派,多半把我們看成歪門邪道,不僅不會聽,還會壞事。”
“那……那咱們怎麽辦啊?要是不想想辦法,朱乙就……”
掌櫃嘆了口氣,坐直身體,思忖着說,“我懷疑……跟那個蘆洲居士有些關系。連你都查不到他,十天之內能不能找到他,恐怕也成問題。”
重六的盯着自己的手指頭,半晌,忽然道,“掌櫃,我在想……上次我受到折扇影響,突然就能感知到很多東西,直覺比以往準了很多……如果我再去看一看那把扇子……”
“不行!”掌櫃斷然拒絕道,“你不要命了?上次你随手救了徐寒柯結果惹上一身穢氣的事,你忘了?如今你身上穢氣越來越難以壓制,那扇子你只是看了一眼,它與你的聯系本來就已經有些深了,如果你再繼續建立關聯,等到下一把扇子出來,就是你變成瘋子的日子。”
“可是……可是這涉及到全城的人命,男女老少都有……而且咱們朱乙也在裏面啊。”重六困窘地抓了抓頭,左右為難,“我總不能……就這樣看着慘劇發生什麽也不做啊……”
“你們百曉門身為旁觀者,原本就應該看着一切慘劇發生而不予理會。”掌櫃冷淡地說道。
重六知道祝鶴瀾說的是對的,旁觀而不介入,葉不沾身衣不染塵,是百曉門一貫的行事風格。當年天辜人入侵,穢氣驅逐道氣,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百曉門也只有當時的勾陳先生出面了。
祝鶴瀾看着重六糾結的神情,知道重六是全然繼承了他們前任勾陳先生那股子脾性。無法超然物外,無法冷心絕情。
掌櫃看着這樣驚懼交加不知如何是好的重六,心不知為何便柔軟了許多。他按住重六的肩膀,溫聲道,“但是你說的是有道理的。這件事涉及到的人太多了,且城隍失蹤絕非正常,确實不能放任不管。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你若願意,可以來幫我,只是風險不小,而且我恐怕很難護你周全。”
重六思考了一下,認真地說道,“東家,我不怕風險,我都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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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掌櫃命令重六不得上工,親自煮了一碗安神茶給他喝了,命令他在屋子裏好好休息。對其他人,祝鶴瀾便說重六病了,讓諸人不要打擾。
唯有廖師傅晃到祝鶴瀾身邊,低聲問,“你們倆又在整什麽幺蛾子?”
祝鶴瀾啧了一聲,“怎麽就是幺蛾子了?”
“這個重六,身上的穢氣是越來越重了。再這樣下去,是不是也要給他弄一個跟我一樣的茶壺來了?”廖師傅挑起眉毛。
祝掌櫃嘆了口氣,”這我也想不通。對朱乙小舜他們都管用的方子,放在他身上,就只能管用一陣子,後面反彈的更厲害……““哈哈哈,竟也有你弄不清楚的人了。”廖師傅竟有幾分幸災樂禍。
說笑歸說笑,祝鶴瀾忽然正色,肅然叮咛道,“這兩日,我和重六要去處理一些事。店裏勞煩你看顧着。如果你們到明天晚上還沒有看見我們,立刻通知松眀。”
廖師傅也收起了臉上的笑,點了點頭,“你放心,我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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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在安神茶的幫助下,一覺睡到了日落時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屋子裏只留下落日殘輝,一天已經過去了。
好像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這麽沉的覺了……
睡意漸漸從眼皮上離開,他坐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驀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忙向地上看去。
還好……沒有那些太歲一樣的怪蟲,也沒有粘液……
一口氣剛松到一半,忽然察覺到放桌上擺放着一疊厚厚的衣服,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掌櫃龍飛鳳舞的字跡。
“換好衣服,來小院找我。”
重六有點莫名其妙地看向那疊衣服,這會兒才注意到,衣服上竟然還擺着一道樣式簡單仿古的銀質女式花冠。
為什麽是女式的?而且為什麽看着這麽眼熟?
重六将壓在花冠下面的那件暗紅色的衣服抖開,忽然就明白他在哪裏見到過這套衣服了……
在那古怪的、掌櫃帶着山羊面具跳傩舞的夢境裏,那些圍坐在樹下、後來被槐樹吃掉的、不知道是巫師還是祭品的人們,穿得就是這一套衣服!
重六忽然感覺脖子上涼涼的,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是巧合嗎?
掌櫃……該不會把他喂給槐樹什麽的……
不會的不會的……掌櫃不會做這種事的……吧……
重六還是笨拙而緩慢地,将衣服一件件穿上了。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襦裙這種東西……
上衣和襦裙都是素白的,只有外面套着的仿古大袖袍是血一般的深紅。重六想了想,從衣箱裏翻出好久沒用過的一面鏡子,對着把頭發梳成發髻,戴上花冠。
他知道不少南方信仰女神的教派,巫祝在進行祈福或跳神儀式的時候,都要穿上女裝來模仿他們信仰的女神。難道掌櫃也是某位女神的巫祝?
在夢裏的他,看上去确實很像……
銅鏡年深日久沒有打磨,有些鏽跡,照出的影像模糊不清。但看上去……應該沒有很怪吧……
重六真有點不想出去……
掌櫃這也太難為人了……
屋子裏差不多已經黑下來了,這個點,廚房應該已經打烊了,衆人大概都還在廳裏吃飯。這會兒出去被看見的可能性最小。于是重六拉開門,左右看了看,确認沒有人之後,便提溜着裙子一溜煙沖向掌櫃的小院。
只有馬廄裏的馬慢慢地嚼着草,看着重六絕塵而去。
緊張地敲響房門。片刻後,門扉開啓,掌櫃帶笑出現在重六面前。
重六看呆了。
此時的掌櫃,穿着和他類似的白裙紅袍,頭上戴着花冠。他的嘴唇殷紅,眉頭修長,雖顯然不是女子,但有種奇異的冶豔惑人。
硬要形容的話,是一種超過性別界定的,根植于本能的美。
跟夢裏,簡直一模一樣。
而掌櫃的眼神也在重六身上一番逡巡,那笑容便愈發深了。
“六兒,你看起來……”
重六以為掌櫃要埋汰他,臉上挂不住,想找地縫鑽進去。卻沒想到掌櫃忽然微微欠身,在他耳邊輕飄飄留下一句,“很可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