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黃衣記(1)

重六盤着腿坐在軟塌上,身上層次不少的衣裙裝扮捂得他額頭上直冒汗,便只好抓着大袖子不停扇着風。

他面前的矮桌上,擺放着一只毛筆,還有一只小碟子。

祝掌櫃捧來一只透着琥珀絢彩的琉璃香爐,将之小心地擺放在矮桌正中。那香爐裏擱着幾塊像是木頭一般的東西,靜靜焖燒着,袅袅青煙蒸騰起來,彌散着一絲濃稠腥甜的香氣。

如果血液會燃燒的話,應該就是這種味道。

“東家,咱們穿成這樣到底是要幹嘛啊?”重六有點不放心地問着。

可千萬別是跟夢裏一樣……

祝鶴瀾隔着矮桌在他對面坐下,對他說,“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在那裏,很多你平時習慣的規律都不一樣了,我需要幫你做好準備。”

“我們要去哪?”重六問。

“你其實已經進去過了。”掌櫃說着,用手指了指重六的胸前。

那把鑰匙……

他們要進那間在指縫中才能看見的屋子?

他驀然想起上一次,在屋子裏,纏住了他腳踝的樹根……

夢裏的槐樹、屋子裏的樹根。中庭的那棵槐樹到底是什麽東西?

此時,掌櫃忽然拿出一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手掌。重六吓了一跳,“啊!東家你幹嘛啊!”

掌櫃将流血的手舉在那青瓷小碟子的上方,讓血流入碟中,漸漸聚集成一小灘,“六兒,把手伸出來。”

重六以為掌櫃也要割他的手,戰戰兢兢地把左手伸出來,”東家……那什麽……你下手輕點……“祝鶴瀾嗤笑一聲,白了他一眼,拿起毛筆蘸了蘸碟子裏的血,抓住重六的左手,開始認真地在他掌心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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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感覺那毛筆掃過手心癢癢的,掌櫃的的呼吸落在皮膚上熱熱的。

“這個印記,可以保護你,讓它知道你和我是一起的,便不會傷害你。同時,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你的神志。”

重六舉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上面是一個由尖角和扭曲的線條組成的記號,有點像是山羊頭被很多根或者觸手包裹的樣子,下面還伸出來兩只蹄子。

“另一只手也給我。”

于是掌櫃在他的兩只手手心都畫了一樣的印記,叮囑道,“讓它們晾幹,注意別給蹭掉了。”

“東家……那房間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啊?”重六盯着掌心的印記問道,“跟我們院子裏那棵槐樹……是不是有什麽關系?”

掌櫃此時正拿着一根長長的紅色繩子,單手往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綁着某種複雜的結,“看來你已經有了一些猜測了?不錯,我們院子裏的槐樹,并不是一顆真正的槐樹。”

“那它是什麽?”

掌櫃道,“在我們的五感能感知到的這個世界,是道氣主導的。任何穢生之物若想要在這個道的世界存活下來,至少在它們足夠強大之前,是需要穿上僞裝的。”

重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槐樹是它的僞裝?那它到底是什麽?咱們客棧為什麽要圍着它建造啊?”

“你已經見過城隍,便應該已經知道,這世間有很多我們平日裏見不到、感覺不到,但是遠遠超越人類的生靈。像盲、須蟲瘴或者蘇郎扇那些東西,都是穢生物,在人看來已經十分危險恐怖,但它們和城隍這樣的生靈比起來,就像是牲畜與人在性靈上的區別一般天差地別。而若和這棵槐樹比起來,城隍便也如溫順的象、馬一般了。”

重六瞪大眼睛。

城隍……已經很吓人了。而他們院子裏這棵槐樹,竟然比城隍的”級別“還要高?

祝鶴瀾搖搖頭道,“但是,它還沒有長成,現在還是一株’樹苗’。所以必須悉心照料保護。”

“樹……苗?”重六失笑,“東家,咱們院裏這棵樹苗有點太大了吧?”

“我說了,那只是它的僞裝。它若是真的長成……”掌櫃話沒說完,意味深長地給了一段想象的留白。

很難想象一顆槐樹到底能有多吓人。

“那……為什麽您要負責照顧它?”重六問出了比較關鍵的問題。

祝鶴瀾低下頭,繼續在右手上系上另外一條紅繩,“這事說起來就長了,改日有機會吧。不過,我這麽早叫你來,是要教你幾句口訣。等到我們進入那房間,走到更深的地方,看見槐樹後,我會設置陣法,進行一項儀式。

在進行儀式的過程中,我需要你幫我護法。你只需要在法陣外不停重複口訣,并且看住我在地上畫出的線,如果有線條在儀式進行的過程中開始褪色或消失,你要幫我及時補上。

這儀式可以将槐樹的靈識牽引出來,與人的意識産生共鳴。也就是說在一定時間內,陣內的人可以得到槐樹的意識碎片。

穢物對穢物總是有更強的感知力。越是強大的穢生物便越敏銳。如果十天之後的災難真的與你看到的那太歲巨塔有關,槐樹或許能感知到。我們便可以找到近期內天梁城一系列異變的根源。”

重六認真聽着,雖然一知半解,但還是乖乖點頭。

若真能查到十日後到底會發生什麽,便能有應對的方法了。

“不過……有一點問題是,在進行意識的過程中,需要獻祭,而且是血祭。”

血……血祭……

重六咽了口唾沫,“東家……你不會是讓我……”

祝鶴瀾低笑兩聲,“看把你吓得,放心吧,沒打算把你喂槐樹。它最近這些年都只喝我一個人的血,所以你不必擔心。”

重六立馬又聯系上了以前的一件事,“所以……您之前說給槐樹澆水……就是用你自己的血來澆?”

“不錯。”

“……東家,你這樣哪撐得住啊?弄不好是會死人的!”

祝鶴瀾笑着搖搖頭,徐徐道,“這我有分寸。但确實,在澆完之後,我會變得比較虛弱,所以對法陣的控制不一定穩定。萬一槐樹的靈感洩露,便會開始影響到你的神志。

我在你手上畫了專門針對它的護身符,但也不可能滴水不漏。

所以如果你開始看到什麽奇怪的場景,或者開始聽到怪聲,或者産生異常的念頭,或者地面上的陣型開始被快速破壞,不要管我,立刻離開那間屋子。”

重六越聽,越覺得這事好像萬分兇險,“那……那你怎麽辦啊?”

“它不會傷害我。”祝鶴瀾簡單地回答道,“只不過若它成功入侵我的精神,不知道會不會利用我來傷害你……”

重六嘴巴微微張開,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當然,如果我能撐住法陣,你便不會有事。”祝掌櫃凝視着他,頓了頓又問道,“怎麽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重六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思索片刻,便篤定地回答道,“東家,我不怕。我覺得我應該可以。”

“是因為好奇那棵樹,還是擔心我?”掌櫃托着臉頰,饒有興致地問。

重六咳了一聲,“東家,你最近好像越來越喜歡口頭上占我便宜了。”

“你也可以占回來啊。”某人說得一臉無辜。

……………………………………………………

祝掌櫃教給重六的口訣,并非平日裏說話會使用的語言,而是一種詭仄的、發音刁鑽的異域語言。重六把那些發音用字拼出來,一遍一遍地背誦,好在口訣不長,沒用很久便背下來了。

只是……“這口訣說的是什麽啊?”重六納悶地問。

祝掌櫃搪塞道,“贊頌女神的。”

“女神?什麽女神啊?”

“萬物母神。”

萬物母神……難道是西王母?後土?還是女娲?

肯定都不是……畢竟要是這三位在,恐怕也聽不懂這口訣說的是什麽……

掌櫃收拾好一包制作法陣要用的東西,擡頭往窗外一看,夜已經頗深了。

整個天梁城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和靜寂。

他們二人提着燈籠,悄然進入中庭,上了北樓最高層。

指縫中不應存在的門靜靜等在走廊盡頭的白牆上。掌櫃手中顯然還有一把鑰匙,迅速利落地開了鎖。

重六跟着掌櫃進來。

之前被掌櫃轉移到這裏的東西,只有少部分不知什麽時候被掌櫃搬回了小院。一排排的木架子一直延伸向前,直到被黑暗吞沒。

掌櫃走在前面,速度很快。重六亦步亦趨跟着,越走便覺得越安靜,那空氣也凝滞下來。

這“房間”怎麽這麽大,走了這麽久竟然都還沒有看到盡頭。

燈籠的光在一段時間之前就照不到任何木頭架子了,腳下原本平整的地面也不知什麽時候被細密纏結的樹根和土地取代,磕磕絆絆的,一不留神就要摔跤。

但除了地面上仿佛永恒不變的這種粗糙紋理,燈籠的光什麽也照不到。

幽密寂寥被黑暗裹挾着一層層推進過來,漸漸令人心慌。

前後左右都是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忽然,掌櫃的腳步停頓了。

重六屏住呼吸。

祝鶴瀾擡起頭,看着虛空中的某一處,輕輕說了句,“是我。”

伴随着簡單的兩個字,那黑暗的高空中,忽然亮起兩顆光點。

兩道有燈籠那麽大的,突兀的紅色光點。

那是……眼睛嗎?

這種高度……這東西得有多大……

然而緊接着,重六便知道自己錯了。

紅色的光點和血管般的脈絡迅速展開,宛如擴散的瘟疫一般蔓延覆蓋了整個黑暗的“天幕”。那凄迷而不祥的紅色宛如盛大的煙花在他們的頭頂綻放,照亮了一切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亘古秘密。

重六仰着頭,看着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東西,全然呆住了。他的頭腦中在短暫的空白後,倏忽被強烈的、原始的、本能的恐懼填充滿,他好像是回到了那些他記不清結局的噩夢裏,只是這一次,他無法用忘卻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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