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黃衣記(2)
那是一棵樹,卻又不是一棵樹。
破碎斷裂的血絲、肌肉、顫顫巍巍的脂肪、穿梭其中的筋脈血管都纏裹着斷斷續續的木頭,以一種令人不适的粗暴方式複合在一起,不斷沁出濕漉漉的腥酸粘液。仿佛一半是動物,一半是植物。
成千上萬糅雜着粉紅色肉和漆黑皲裂的木質的根系在黑暗的大地上鋪展着,仿佛是從大地最深處的核中攀爬而出,蔓延着散發着妖異紅光的細密血絲,震蕩着古老而神秘的脈搏。它們拔地而起,混亂地纏結成一道巍峨的巨柱,沖向頭頂無盡蔓延的虛無混沌。
在最高處,無邊無際的觸手般的枝條向着四面八方迸發開來,如一頂令人目眩戰栗的邪惡蒼穹。那些反射着粘膩光澤的枝條偶爾會發出神經質的顫抖,簌簌抖落酸雨般的粘液。
這是一種超出人的認知的,污穢與迷人并存、恢弘而又恐怖的畫面。
重六仰頭望着,便覺得那巨物的氣息如山巒崩殂般傾軋下來,攝住了他的全部神志。
他的血液中似乎忽然湧進了數不清的毛刺,在他的皮膚下躁動着,像是要爆發出來一樣。一種古怪的,仿佛埋藏在頭腦深處的熟悉感,令他無比困惑。
直到一只手扶在他的後腰上,将他從那奇異的精神狀态中拉出來,落回地面上。
重六驚魂未定地看着掌櫃關切的雙眼,“東家……這是我們的槐樹?”
“嗯,這是它真正的樣子。”祝鶴瀾擡起頭,用一種欣慰甚至驕傲的表情仰望着那粘膩駭人的巨樹,“它今天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你能知道它心情怎麽樣?”
掌櫃稀松平常地聳了下肩膀,“是我一手養大的,我當然知道。”
一手……養大……
養了多久能養到這麽大啊?!
重六站在原地,看着掌櫃緩步走向巨樹。那距離地面最近的枝條忽然都舞動起來,如龐然的手臂在掌櫃的周圍翻飛,手舞足蹈一般。
掌櫃轉過身,看着重六。那無數妖異的枝條在他身後猶如緩緩綻開的黑色惡之花。他問,”六兒,你害怕嗎?“重六咽了口唾沫,心虛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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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覺到,從那巨樹身上漫溢而出的饑餓。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黑洞般的饑餓。
他也能感覺到,血和生命被吞噬、被腐蝕、被消化的污穢氣味。它在掌櫃面前看起來是柔順而沒有攻擊性的,但是重六知道,在它眼中,自己不過是食物,還不夠塞牙縫的食物。
這東西……随便一巴掌家就能将重六如蒼蠅一般拍扁在地上。人如蝼蟻,此時此景是再合适不過的形容。
若不是手掌心有掌櫃的血寫出的印記,恐怕他已經變成地上的一灘血肉了……
然而祝鶴瀾卻笑了,“知道害怕就好,說明你的頭腦還算清楚。記得,一會兒如果出現任何意外,馬上離開這兒,不要管我。出去的時候如果可能的話,将門鎖住,然後去找松明子求救。”
“是……”重六憂心忡忡地應下。
掌櫃在原地蹲下身,打開包裹。他抱起一只陶罐,從中掏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開始在地面上灑出一條線。那條線被拖得長長的,将重六和掌櫃分在兩邊。而後,掌櫃從包裹中取出一些用線繩固定出奇異形狀宛如符文的樹枝,将它們以看似随意但經過精心設計的方式擺放在掌櫃和槐樹那一側的地面上。
掌櫃抱起那那剩下一些灰燼的壇子,隔着那條線遞給重六,殷殷叮咛:“注意這條線,一旦有哪裏斷開,要立刻補上。同時,你要不斷誦念我教給你的那段咒文,一刻都不能停。”
重六抱着壇子,站在線外,看到掌櫃從包裹中取出最後一樣東西。
一張面具,黑色的山羊面具。
現實再次和夢境重合了,到底哪一個是夢?
現在的這一切,真的是現實嗎?
掌櫃戴上面具,忽然便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面孔磨滅了,便只剩下一名雙手系着紅線、身着華麗女式法袍,擁有者某種神秘力量的紅衣巫師。
自古行祭禮法事,巫祝是不分家的。若掌櫃是巫,重六的角色,大概便是祝了。
掌櫃給重六做個了手勢,重六便立刻開始吟唱掌櫃教給他的那段用不知名的語言寫就的祝詞。
那種奇異的語言充斥着難以發出的吞音,甚至是平日裏說話不會使用的發聲方法。但被連貫地唱出來後,竟也有種怪異獨特的節律。
伴随着重六的吟唱聲,祝鶴瀾張開雙手。手腕上的紅繩随着闊袖垂下,宛如一雙紅色的翅膀。繼而,那莊嚴的、帶有獻祭意味的巫舞便在巨大枝條的蠕動和輪舞中徐徐開始了。
巫舞不同于一般的舞蹈,每一個動作都有着符號上的含義,有着觀者不盡能理解的歷史。一段巫舞,是巫師與神明對話、與一切原本就存在于寰宇中的力量交流的方式,是一場只能聽到一個人聲音的複雜和聲。
那舞步靈動,紅繩宛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翻飛,紅衣轉成凄迷豔麗的風。重六也不自覺調整了自己吟誦的節奏,那些異域的音節與祝鶴瀾的腳步落地發出的聲音巧妙而自然地結合在了一起。就像是找到了某種共振的節奏。
而那巨樹,變得有些躁動不安起來。頭頂那些原本靜止不動的枝條,也紛紛開始蠕動。肌肉和脂肪伸縮戰栗,粘液如秋雨般簌簌落下,落在臉上,有輕微的刺痛感。
那是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景象,就好像是整個天空都在蠕動,都在戰栗。看的久了,甚至會開始頭暈,失去平衡。
冥冥中,重六能聽到一種震蕩心脈的低吼,像是大地深處湧動的岩漿即将迸發時會發出的轟隆聲。
之前那微妙的平靜感正在迅速稀釋,某種危險的、未知的東西正在覺醒。
重六注意到那條線的某處,被一陣風吹斷了。
他馬上跑過去,将罐子裏的灰灑下,填住空缺。
但緊接着,另外一頭又出現了空缺。
重六一邊緊緊盯着那條線,一邊要不間斷地念誦咒文,一時竟也有些手忙将腳亂。他看到那千千萬萬條樹枝如蜿蜒的觸手一般,漸漸從穹頂上降下,如倒扣的煙花墜向地面。但是出于某種原因,那些觸手無法越過掌櫃畫下的界限。
斷口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快,重六的衣服已經被汗浸透了。
就在此時,掌櫃突然從袖中抽出了他之前用來割破手掌的小刀,幹脆利落地在手臂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鮮紅的血從祝鶴瀾舉起的雪白手臂上流下,汩汩淌到地面上。
重六注意到,那地上的血很快就被地下的什麽東西吮吸幹淨了。
三四條比較細的枝條纏繞過來,緊緊纏住了祝鶴瀾流血的手臂,甚至似乎在往傷口裏鑽,吞噬着他的血。祝鶴瀾強忍刀傷被進一步撕扯開的疼痛,大聲用重六聽不懂的語言命令着什麽。
就在那一瞬間,突然一道強悍的、極為腥臭腐敗的風從槐樹的方向迸發出來,一瞬間地上的灰就被吹幹淨了。
重六還來不及考慮要不要跑,便聽到掌櫃發出一聲不知是痛苦還是憤怒的長嘯。
重六擡頭,便看見一條枝條懸挂在掌櫃的頭頂,枝條的盡頭有用血肉鑄就的的、花瓣一般的東西緩緩張開。無數條半透明的紅色的、絲一般的管子從花瓣中垂下,驟然吸附在了掌櫃的頭上。
而掌櫃,看上去十分痛苦,雙目緊閉,剛才還在流血的手臂卻已經看不見了傷口。
重六看到那些細細的管子中,有什麽東西正在被注入掌櫃的頭顱中。
當掌櫃再次發出壓抑的痛苦悲鳴時,重六終究還是沒辦法丢下掌櫃離去。
“東家!!!”他嘗試着将掌櫃從那些正在一層層包裹過來的枝條中拉出來,他甚至已經摸到了掌櫃的手,可是緊接着,一條柔軟的樹枝緊緊勒住了他的腰身。
他吓得大叫,身體卻已經被擡離地面。又有數條枝條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将他的手腳都困住。他便如落入蛛網中的小蟲,全然動彈不得。
然而他竟連覺得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重六張大眼睛,看着在那肉質的枝條虬結盤繞的深處,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眼珠。
一只古老的、本能的、帶着漠然的邪惡的眼珠。
它在看着他。
這棵樹,正在凝視他。
而就在重六的眼睛和那只血紅色的、有着橫向瞳孔的山羊般的眼睛對上的瞬間,無數的意念,突然是潰堤的洪流,灌入了他的腦海。
無數的畫面,無數他根本無法理解的景象,無數足以令人瘋狂的音樂和誦念,無數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記憶,強行擠入重六的顱骨深處。
他看到一片猩紅的草原,天空中湧動着巨大的、肉一般的團塊。數不清的觸手從那覆蓋天空的肉質團塊中垂下,如密布的黑色森林吞噬着草原。(注,此場景可見于我《黑洞墜落》那篇文紅地球單元)
他看到從未有人涉足的沙漠深處,被遺忘的城市向着空洞的天空展示着自己支離破碎的殘骸。那城市裏,被風沙掩埋的白骨,有着佝偻扭曲的身體,根本不屬于人類的身體。
他看到巨大的蠕蟲盤結在剛剛出生的大地上,它們布滿一圈圈利齒的口吸附在仍舊炙熱的熔岩土地上,将自己的後代注入大地深處。
他還看到一座島。
一座失落在迷霧中的島。
島上是一座坍塌了億萬年的神廟,巨大傾斜的牆壁,角度奇異的屋頂。一道龐然的黑影蹲坐在神廟最高處,緩緩舒展開遮天蔽日的肉翅。
他還看到一片光,一片無比明亮,無比刺眼,充滿了他叫不出名字的神奇色彩的光。
在那光中有一個人影。
逆着光,他的面貌全然不可見。但只是看到這人影,便有一種頭腦都被剖開的可怕感覺。
他想要逃離,但是他無處可逃。
他無法從自己的大腦中逃離。
“你們必須阻止它。”
一個意念,沒有聲音的意念,占滿他的思緒。然後,重六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急速下墜。
他尖叫着,卻發現自己沒有喉嚨,也沒有耳朵。
他不停下落,不停下落,好像沒有盡頭。
然後,他看見了。
他和掌櫃一直想要找的人,以蘆洲居士的名義散播古怪戲本的人。。
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兩男兩女,全都居住在天梁城附近。
但這四個人中,起關鍵作用的,只有一個人。他看上去平平無奇,年約二十七八,普普通通的秀才模樣。但是重六能看到,他身上那厚重的、宛如繭一般纏繞着的黃色絲狀物。
以及他內髒間,那些不斷蠕動變形的太歲……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小(并不)槐樹終于正式出場啦~~,它的原型是羅伯特.布洛克的《棄屋中的筆記本》裏的黑山羊幼仔,母神莎布尼古拉斯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