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黃衣記(3)
一滴粘液落在臉上。
重六的在深淵中浮蕩的意識伴随着那一點點微涼的碰觸被拉回表層。他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終于不情不願地向上掀起。
“六兒,六兒?”
有手在輕拍他的臉頰,帶着催促的意味。重六的視線終于聚集在那張懸浮在他眼前的面容上。
“東家……”他的嘴幹澀非常,好像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張開過,嘴裏蔓延着一股子奇異的鐵鏽味。
祝鶴瀾的臉上缺乏血色,發冠也早已散亂下來。他的長發垂在重六的臉上,癢癢的。
重六突然猛地坐起來,險些與祝鶴瀾的頭撞在一起。
“你慢點!一驚一乍的!”掌櫃斥道,卻又柔和了聲音問,“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重六卻盯着掌櫃一頓猛看,就差沒上手去檢查了,“東家……你沒事吧!”
掌櫃痛苦的喊聲仍舊在他耳邊回蕩。他覺得他再也不要聽到那令他整顆心都糾在一起的聲音。
祝掌櫃搖搖頭,“我還好……倒是你,我不是讓你走的嗎?”
“我本來是想走的……”重六不好意思說出來看到掌櫃的頭被那些管子刺入,他竟有種心疼得不行的感覺,本來要走的腳是怎麽也動不了,只想着趕緊把掌櫃給拉出去。
當初廢了那麽大勁連身份都暴露了就是為了不讓掌櫃在徐寒柯手裏遭罪,現在又怎麽狠得下心?
重六的話沒有說完,嗫嚅着陷入沉默。掌櫃幽幽凝望着他,沉寂的空氣在兩人之間變得有一絲絲稠密。
半晌,重六可憐巴巴地小聲說了句,“東家,我錯了……”
掌櫃笑了起來,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他用手掌輕輕扶着重六的臉頰,讓他對視自己的眼睛。他審視的目光專注而仔細,仿佛可以透過重六的瞳孔看到他那被之前突然灌入的不屬于他的意向掃蕩過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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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被他那種仿佛世間除了自己再無它物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
“真的沒有哪裏不舒服?”掌櫃又問了一遍。
重六只是覺得有些昏沉,像是被人用悶棍打過。他用力感知自己的身體,遲疑着說,“好像……沒什麽特殊的感覺。就是頭有點疼。啊!對了,東家我看到了那個蘆洲居士,他們不止一個人,而是四個人在寫,但是有一個人和其他三個不一樣……”
重六急急的,語速越來越快,但是話還沒說完,掌櫃忽然用手指輕輕按了下他的嘴唇,“噓……別急,我知道。”
“您知道?”
“我也看見了。槐樹給我們看的景象,應該是一致的。”
重六哦了一聲,急切地抓住掌櫃的手臂,“那咱們趕緊去找那個人吧!”
掌櫃卻拉出一道苦笑,“我倒是想呢。你看看咱們現在在哪。”
這樣一說,重六才終于将視線從掌櫃身上移開,蔓延向他的周圍。
沒有看見槐樹。
在他們四周蔓延的,不再是一片黑暗的虛無,而是一片森林。
一片噩夢般的森林。
所有的“樹木”都是肉和木的結合體,不論軀幹還是枝條都長得扭曲畸形。樹幹上墜着大團大團腫瘤般的肉塊,滴淌着令人作嘔的膿液,樹根處卻盤結着一團團緊緊簇擁的腫泡,仿佛是散發着膿綠光澤的巨型蛙卵群,那其中懸浮的黑色顆粒又讓它們有些像無數黏在一起的眼珠子。
而地面上,縱橫交錯的不再是樹根,而是很多仍舊在有規律地蠕動着的、不知道是蟲子還是某種他不認識的會動的植物。那粘膩的透着脂肪質地的表皮紋理,令人頭皮發麻。
而天空……完全看不見。那黑灰色的、沉重凝固而且還在偶爾痙攣的東西……是肉嗎?
足有山巒那麽巨大的肉塊組成的“雲”,籠罩着觸目所及的所有天幕。那些油膩的、反射着虹光的、間雜着肌肉和脂肪的紋理中穿插着密集的血管網絡,彌散着幽密邪惡的紅色光暈。它們起伏着,堆積着,倒扣在頭頂,吊挂着密密麻麻的菌絲狀長條,在高空中悠緩地擺動。
光是凝視着天空,便有千萬種混亂的情感和意識沖入腦海,混亂地攪成一團。無數碎片般的畫面,根本無法理解的畫面,穿插在他被揉成一團漿糊的大腦裏。
重六馬上低下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沖擊,還有那無處不在的腐爛肉類的氣味充斥在鼻腔裏,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沒有足夠的空氣被吸入肺腑。還有那種濕濡的陰熱,好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緊緊糊在每一寸皮膚上。
重六本來剛剛平靜下來的心立刻又開始因為緊張而狂跳。
“東家……咱們這是下地獄了嗎?”
掌櫃被他驚恐的模樣逗樂了,“你做了什麽壞事,要下地獄啊?”
重六眨了幾下眼睛,聳聳肩膀,“我光大前天就用鞋拍死了三只蟑螂,這不是造殺業嗎?““那敢情好,全天下的人都要下地獄了,大家一起在地獄裏種田養雞,跟活着也沒什麽區別。”
重六急道,“東家你就別埋汰我了!這都什麽時候了……”
祝鶴瀾仍舊保持着逗趣的微笑,解釋道,“槐樹還太年輕,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當它把它的意識轉移給我們的時候,不小心把我們拉近它夢裏了。”
“……這是它的夢?”重六看着四周,懵然道,“這槐樹孩子也太可憐了,一天天做的都是什麽夢啊……”
掌櫃低笑兩聲,繼續說道,“它的夢,和一般人類的夢是不一樣的。它可以不斷重複回到同樣的夢中,在夢裏安住自己的精神,并且把這個夢不斷完善,甚至成為另一片陸地。”
“……你說它可以創造世界?”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這裏是它剛剛誕生時的記憶被它扭曲後形成的夢鄉。”掌櫃看重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稀松平常地說,“不過這個世界是有邊界的,非常狹小。大概是因為這裏只有它一道不成熟的意識在創造,很多它想象不到的地方會有混亂不明的死角,而且這裏的秩序也十分不穩定,時刻都在變化,随時會坍塌。所以跟我們的世界還是有很大區別。”
重六無法理解,他和掌櫃是怎麽跑到一顆槐樹的夢裏來的。
他的生活真是越來越……瘋狂了。
“那……東家你能不能想辦法叫醒槐樹讓它放我們出去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們得找到它在夢中的化身。把化身殺死,它才會醒來。只是有一個小問題。”掌櫃說着,用手在周圍比劃了一下,“你看這兒成千上萬的樹,任何一株都有可能。”
重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這要找到猴年馬月?!”好在在夢裏時間的流逝也不同。我們在這兒待上十天半月,在現實中可能也就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倒是不用擔心趕不上十天後那場大劫。就算再倒黴找不到它的化身,到了第二天晚上松明子也會來叫醒槐樹,把我們弄出去。”
祝鶴瀾說完,便站起身來,對重六伸出手,“走吧,這兒可能不太安全。”
重六抓着掌櫃的手站起來,已經不想去琢磨掌櫃口中的“不安全”可能指的是什麽。
兩人在布滿爬蟲的大地和長滿腫瘤的樹林中跋涉,一走便是兩個時辰。重六雙腿仿佛灌了鉛,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濕噠噠黏在身上。
掌櫃仍然在仔細觀察每一棵樹。
“東家……這所有樹看起來都差不多啊?”重六氣喘籲籲地擦了擦汗,“您平時得多培養一下它的想象力,沒事給它讀讀戲文念念詩什麽的……”
掌櫃回頭白了他一眼,懶懶答道,“行,這活兒以後就交給你了。”
重六剛想告饒,忽然聽到一陣奇異的……嗡鳴聲。
他尋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卻見那些緩慢扭擺的枝條和顫動的瘤狀物的間隙中,有一條極細極高的影子,悄然從一棵“樹”後探出來,仿佛是一個害羞的少女的姿勢。
但是……它足有槐安客棧的北樓那麽高。
不僅僅是高而已,它雖然具備一定程度上的類人外形,但比例卻全然錯亂。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殘忍強橫地拉長四五倍,中間皮膚片片斷裂,宛如脫水幹裂的土地,露出鮮紅的筋肉。它的頭顱也嚴重擠壓變形,肉融化成了一團,把五官都湮滅了,只有幾顆十分随意地杵在肉裏的尖銳牙齒,還有半顆從肉縫裏擠出的眼珠子。
“額……東家?”重六向後退到掌櫃身邊,用手肘戳了戳東家的背,”那是什麽啊……”
祝鶴瀾轉過身的同時,在他們周圍其他的樹口,也探出了同樣巨大的、細長的、扭曲畸形的黑影,一個接着一個,都是同樣的害羞般的姿勢從樹後探出頭來,甚至有些滑稽。
但也十分詭異。
它們“保持着"盯”着管重六和祝鶴瀾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幾乎像是樹的影子。
而掌櫃一看,臉色便微微變了,暗罵一聲,“這兒怎麽會招來這種東西!”
重六聽到了,心也跟着瞬間拔涼。
掌櫃低聲說,”這是魇,以夢為食。如果在夢裏被它們抓住吃掉,你就真的死了……”
所以會有人死在自己的夢裏,再也沒有醒來。祝鶴瀾省略了這後半句解釋。
重六聽到這則“好消息”的瞬間,直想以頭搶地。
“……那……咱們是不是跑一下?”
掌櫃安靜了片刻,環顧四周,同時蹲下身在地上摸了摸。祝鶴瀾在心中合計了一下,便說道,“一會兒,我數一二三,我們就跑。你緊跟着我,不要回頭看。”
“好……”重六看到最先出現的那個魇,身上皲裂的肉忽然開始産生波紋般的震蕩。與此同時,之前聽到的那種尖銳的、仿佛在頭腦深處共振的嗡鳴,也從它身上響起。
“一……”
其它的魇身上也開始出現類似的波紋震動,那嗡鳴聲越來越大,甚至開始令耳朵深處産生痛感。
“二……”
它們同時從樹後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幾步,向着他們兩人逼近。一些黑乎乎的發黴流水的肉一樣濕黏的東西從它們身上噼裏啪啦掉下來。凡是地面上被這黑色黏塊碰到的蠕蟲,都在瞬間開始冒出嘶嘶煙氣,身體裏湧出大量的綠色粘液,原本臌脹的身體迅速幹癟下去。
“三!”
話音還沒落地,掌櫃便抓着重六的手,向着黑森林中某個魇的數量最少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