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黃衣記(4)

重六被掌櫃拽着,踉跄在地面上突起的蠕蟲和足以令腳整只陷進去的腫泡間狂奔,路線曲折詭仄顯然是在抄近路。他的鞋子已經被粘液浸透了,跑起來直打滑,最後一只鞋幹脆從腳上滑了下去。他只得光着腳繼續跑,忍着不知道什麽東西劃破的疼痛,畢竟他們誰也不敢停下。

重六沒有回頭看,但是他知道那些高而細長的黑影在追着他們。它們那樣高大,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腳步聲,重六之所以知道它們仍舊跟在身後,是因為一種微妙的震動感。

那震動從空氣裏延續過來,如靜電一般輕蟄着他的皮膚,令他身上的汗毛跟着雞皮疙瘩一起豎了起來。

魇和狗給他的感覺非常不一樣。若說狗給人純粹的、暴力的恐怖感,魇便是給人一種吊詭的、帶着惡意的未知感。你不知道若它們抓住你會對你做些什麽,但你知道絕不是什麽好事。

就好像一個人幹脆利落地用刀子把你開腸破肚,而另一個,更喜歡一片一片拔掉你的指甲,再一顆一顆拔下你的牙齒。

忽然,祝鶴瀾和重六腳下一軟,連驚呼都還沒來得及發出便陷了下去。他們正好踩在一片看起來像是堅實地面的薄膜上,薄膜破裂後,他們便掉進一片狹窄的、粘膩的肉質和木質結合的樹根形成的空囊。

掌櫃立刻捂住重六的嘴,在他耳邊輕聲說,“別出聲,憋住氣。”

重六趕緊停住了自己的呼吸。

頭頂有簌簌的黑影飛掠而過,那種詭異的震動感越來越強烈,卻在片刻之後,戛然而止。

重六已經憋得臉頰通紅快要翻白眼了,掌櫃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大口呼出氣來。重六的手摸到那不知是肉還是木頭的樹根上,感覺像是摸到了一口濃痰,惡心得趕緊甩了甩手。

掌櫃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貓着腰站起來,湊近那層薄膜聽了聽。

靜悄悄的,沒有震動的聲音。

“走了嗎?”重六用口型問。

掌櫃蹲下來,輕聲說,“可能還在附近,我們最好在這兒稍等一會兒再出去。”

重六忙不疊點頭,隔了一會兒,悚然道,“那……它們要是把槐樹的化身給吃了怎麽辦?”

“槐樹雖然還是樹苗,但也不是什麽魇能消化的動的東西,它們吃不掉它,但也會對它造成傷害。而且……魇的數量比我想象中多,我不确定它們是怎麽入侵槐樹的夢的。”

Advertisement

重六急道,“那這些東西,有辦法趕出去嗎?”

“魇最怕的是做夢的人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只要夢主知道自己在做夢,就可以對夢有更強的控制,魇往往就會被夢主消滅。”

“……所以還是得找到你家槐樹的化身?”

“怎麽能說是我家的呢?”掌櫃對他搖搖手指,“現在它認識了你,還把你當成了我的祝,連意識都傳給你了,難道你以後不管人家了嗎?”

重六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什麽意思?什麽叫它認識我了?”

“我給你手上畫的符號是用我的血寫的,它便會認為,你是我的……延伸。”掌櫃笑道。

掌櫃的……延伸……

聽着……好奇怪啊……

重六怪不好意思的,低聲說,“這好好的怎麽就被棵樹認成了幹爹?”

掌櫃哈哈低笑幾聲,“你怎麽知道是幹爹不是小娘?””……東家你又沒媳婦,好歹我也得是個正房吧?”重六也豁出去了,學着石榴街上的姑娘們故作一副“嬌嗔”之态。

掌櫃哈哈大笑,笑了兩聲又意識到可能笑聲的震動會引來魇,于是趕緊捂住嘴。

他好像很久沒有笑得這麽爽朗了。

祝鶴瀾收斂了笑意,靜靜看着對面也跟着傻笑的重六,輕聲問了句,“六兒,你之前幹嘛不跑?”

“東家你怎麽又提這事啊?我這不都道歉了嗎?”重六以為東家要罵他,趕緊告饒。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你不怕嗎?”祝鶴瀾的眼中真切地出現了困惑之色。

“怕啊,怎麽不怕。”重六聳聳肩膀,“就是覺得……不落忍。我知道槐樹是你養大的,但是這些帶穢的東西,誰說得準啊……萬一它把你吃了怎麽辦?”

“我不過是你的東家,你也不過是我的跑堂。就算我被吃了,你也沒有義務來拼了命救我啊?”祝掌櫃仍舊不明白。

重六愣了一下,抓了抓頭,好像有點局促。

掌櫃說得有道理。

但是……

“我也說不準為什麽,反正當時就那麽做了。要是再來一遍,保不準我還是會做一樣的事……”重六輕描淡寫地說,“那種時候,哪有時間想那麽多啊。”

掌櫃凝望着他,眼神似多了許多溫柔。

真誠的、沒有目的的溫柔。

“你真不像是百曉門裏出來的。”掌櫃評論道。

重六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在誇他還是罵他。

就在此時,忽然四周開始劇烈震顫,重六要緊緊抓住樹根身體才不至于被颠蕩得飛起來。祝鶴瀾穩住自己的身體,看到周圍的樹根開始燥亂地蠕動,如無數纏結在一起的巨蟒,漸漸向着中間擠壓過來。

“六兒!我們得出去!”

他首先将手從薄膜中伸出去,摸索着抓住外面的一條樹根。重六也跌撞地跟過來,兩人相互拉拽着,狼狽非常地向外爬。

整片大地都在蠕動着,所有的樹根、蠕蟲都在扭動着,樹也跟着颠簸起伏,俨然狂魔亂舞的瘋狂畫面。重六恍惚感覺自己正被卡在某個巨怪身上随着動作扭曲變形的皺紋中,又如在咆哮怒海章随着浪濤颠簸的小船。

而天空中,出現了古怪而令人戰栗的奇景。

那些黑色的巨大肉質團塊內部開始散發出血一般的紅光,有細細密密的絲狀物從那皲裂的溝壑間不斷延長下來。當它們漸漸接近地面,重六才看清那些“絲”的全貌。

那并不是絲,只不過是因為距離遙遠才仿佛是絲。它們是無數足有百年古樹的軀幹那麽粗的、面貌可憎的黑色觸手。半透明的污濁表皮下,數以萬計腫泡般的眼睛迅速出現又消失。仿佛随意分散生長的裂口翕動開合,露出如葵花形态生長的布滿倒刺的牙齒,觸須般成簇舌頭長長地探出來,甩出足以腐蝕任何金屬的劇毒酸液。

那無數可怕的黑色觸手從天而降,仿佛是倒扣過來的黑暗森林,漸漸與地面上的畸形三林并合。就在它們距離地面越來越近的時候,一些混亂的念頭,開始攪動在重六的頭腦中。

腐敗的土地、分解的屍體、擁擠的蛆蟲、惡臭的粘液、五彩斑斓的腫泡、充斥着整個黑暗天空的……神……

明明是恐怖的、肮髒的、畸形的東西,卻莫名地令他産生了向往。就好像在那些最扭曲的、超出人認知的恐怖之後,有着什麽原始而美麗的東西,在吸引着他,召喚着他。

讓他想要伸出手,去迎接那些觸手,去迎接它們尖銳的利齒和瞬間就會将他的皮膚燒裂、露出筋脈血肉的毒液,被它吞噬、消化,成為它的一部分,成為永恒的一部分……

“六兒!”掌櫃的聲音驟然将他從那種詭異的恍惚狀态中拉了出來。重六悚然一驚,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向着一條逼近的觸手伸出手去,而掌櫃正緊緊抓着他的手腕,把他往回拉。

他們不得已,再次縮回薄膜之下。原本可以容納三人左右的空間變得比剛才擁擠得多。兩人幾乎是面對面緊緊地貼在一起。重六甚至能透過掌櫃胸前的重重布料,聽到那炙熱胸腔中有力的心髒跳動聲。

他還從來沒有距離哪個人這麽近過……

重六的心跳速度也開始提升,不知是不是錯覺,掌櫃的心跳速度好像也變快了。

“剛才……剛才發生了什麽?那些到底是什麽東西?”重六的額頭幾乎是抵在掌櫃的肩頭,勉強才能向後擡一擡脖子。

掌櫃的用力推開一條橫在他頭邊的根系,低聲道,“這是槐樹夢裏他剛剛出生時的景象。天上的……是它的母親。”

“槐樹的親媽怎麽是雲彩呢?!”重六簡直無法理解。

“那不是雲彩……她只是太大了,我們看不見她的全貌。而且這還只是槐樹夢裏她的樣子,大概是有些扭曲錯亂的。真實的她……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樣子。”掌櫃苦笑道,“要是知道了,我也沒機會和你說話了。”

“為什麽?”

“沒有任何見到她真面目的人能活着留下任何關于她的記錄。他們要麽消失了,要麽瘋了。”

重六想象不出來,那到底是多麽恐怖的真面目。

“即使只是夢裏的化身,但在槐樹對夢的控制不強的情況下,我們是有可能被吞噬的。看來必須再在這裏躲一會兒。”掌櫃語帶歉意。

重六被擠得難受,所有殘餘的空氣都悶熱地糊在皮膚上。他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卻聽到掌櫃悶哼一聲。

“你踩到我的腳了。”

“啊!對不起!”

重六不敢再動。此時他仿佛是和掌櫃面對面擁抱着,被包裹在一層蠕動的根系織成的繭囊裏。

掌櫃也一樣被熱得大汗淋漓的,但他身上那淡淡的藥香氣味,卻依舊可以透過周圍樹根上附着的粘液散發出來的酸腥味道,給重六的鼻子注入一點舒适的微風……

聽着掌櫃的心跳,感覺着掌櫃的懷抱,重六臉頰開始發熱,腦子裏亂糟糟一團。

掌櫃忽然輕聲說了句,“你心跳好快啊。”

重六清了清喉嚨,轉移話題,“剛才那些……觸手,會不會把魇吃掉?”

“說不準。或許這是槐樹感覺到自己的夢境有外來者入侵後的本能反應,母神便是它的防衛。但是如果魇藏匿的很好,要徹底清除幹淨也很難。”

“母神?天上那個……不會就是你說過的什麽萬物母神吧?”

“是的。”

重六愣了愣,咯咯低笑起來,“我還以為你說的是王母娘娘呢……”

掌櫃也跟着笑了,胸腔産生的共振令重六莫名覺得……親密。

作者有話要說:萬物母神的原型是克蘇魯神話中的三柱神之一莎布尼古拉斯,在多部洛夫克拉夫特以及後人的作品中都被提到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