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黃衣記(5)
掌櫃悄悄扒開薄膜的裂口,向外看了看,随即縮回頭,嘆了口氣,對重六搖搖頭。
“看來淨化過程還在繼續。”
言下之意,兩人還得維持着這種近到尴尬的姿勢躲藏一段時間。
同樣的姿勢維持的久了,再加上蒸騰的熱度彌漫四周,重六開始有些昏昏欲睡。
祝鶴瀾感覺什麽東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低頭一看,卻見重六不知什麽時候打起了瞌睡,額頭抵在他的肩頭,嘴唇微微張着,發出細細的鼾聲。
祝鶴瀾那幹涸已久的心裏莫名像是鑽進了蝴蝶,撲朔朔地攪動着。
有點……可愛……
祝鶴瀾調整了一下自己站着的角度,讓重六的額頭能落在他的肩頸處,那裏沒那麽硬,睡着應該更舒服點。
想來重六這段日子為了把他從徐寒柯手裏救出來,也沒有好好休息過。
和另一個人類如此接近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銅匠說人都想要個伴,想要能陪在身邊能理解自己的人。或許他說的是對的。祝鶴瀾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超越了人類需要的那些本能的、無謂的東西,但現在這種接觸帶來的滿足感,昭示着他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不論他已經活了多少歲月,觸碰到了多少超越人、超越凡俗生活的秘密。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同樣擁有着一層層的秘密。可是和他接觸時,祝鶴瀾莫名覺得放松。他喜歡悄悄觀察重六,看着他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觀察着一切,看着他和朱乙他們說笑時的輕快模樣,看着他蹲在院子裏洗被單、掃院子、擦桌子時的麻利動作,看着他一邊大口大口吃着包子一邊翻看套在書本時的專注模樣。
最開始只是察覺到重六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市儈單純而産生了好奇,到後來,他開始覺得有重六在他身邊跟着,這種感覺很好。
至于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他也不甚明白。
重六的鼾聲突然卡住了,憋悶感令他猛然驚醒,立馬就意識到自己靠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他吓得趕緊站直,頭卻撞在一根樹枝上硬邦邦的木頭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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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
重六擡起頭,便對上掌櫃彎彎的眼睛。而掌櫃的衣領上,那一塊可疑的水漬……
不會是他的口水吧!!!
重六恨不得直接鑽到那些樹根的縫隙裏去……
“東家……你怎麽也不叫我……”
“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啊。在夢裏做夢,感覺如何?”
“我夢見廖師傅做了一整只烤乳豬,手還沒碰着呢……”
“那你要不靠回來再睡會兒,吃完了再醒?反正衣領子已經濕了。”掌櫃的眼睛裏閃着促狹的笑意。
重六要是能動彈,現在已經以頭搶地了。
這時掌櫃再次探出頭往外看了看,輕聲說,“觸手縮回去了。可以出去了。”
重六一邊謝天謝地,一邊心裏頭竟有點小小的失落。
掌櫃扶着重六的腰身,幫他先爬了出去,自己緊随其後。
周圍的森林景象已經和之前不一樣了,樹比之前更加密集巨大,林木間幾乎不留多少縫隙。高空中的肉塊推擠蠕動着,忽然間,緩緩撕開一道橫貫天幕的裂口。
重六仰着頭,看着整片天空緩緩打開,一時有些暈眩之感,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跟着推擠蠕動。那些肉塊之後,是一顆覆蓋了大片天空的、熒紅的太陽。那紅色中還凝着無數更小的突起,密密麻麻擁擠在一起。
在那太陽的中心,橫向劈開着一條黑色的溝壑,純粹的空洞漆黑,散發着本源的邪惡。
不,那不是太陽,而是一顆眼珠子。
肉塊中長出的巨大山羊眼珠。
它凝視着森林中的某處。
重六忙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剛才看到的瘋狂景象從大腦中排擠出去。那紅山羊眼珠在他閉上的眼皮後留下了一大塊翡翠色的印記,睜開眼睛就是一塊難以視物的空洞在視野中間,久久也不消散,就好像看了太久被灼傷了一樣。
掌櫃忽然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槐樹在哪了。”
重六忙問,“什麽?在哪?”
“在夢裏,你有沒有一種經驗,就是你在你自己的身體裏,但你同時也是旁觀者,能看到自己在做什麽?”掌櫃說着,伸手指了指天上的“眼睛”,“這就是槐樹的旁觀體。”
重六恍然大悟,“所以它看着的地方就應該是槐樹的化身在的地方!”
“不錯。”
“那咱們趕緊走啊!”
可是重六剛走一步,手臂卻被掌櫃拉了一下,“我們知道它在哪,魇也知道。一會兒要是遇見了,行事千萬小心。我會找機會去叫醒槐樹,你只要負責藏好你自己。”
重六點頭,“我明白,可是你要怎麽叫醒槐樹啊?搶在魇之前殺死它的化身嗎?還是有什麽辦法趕走魇?”
“在他人的夢裏我的很多方法受限,而魇卻最是強大。硬拼的話我們自己有危險不說,還可能會誤傷槐樹的精神。殺死化身需要的時間太久,為圍攻的情況下也來不及。
但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它意識到它在做夢。它是夢主,只要它在夢裏醒來,消滅魇輕而易舉。”
重六信服地點點頭,“那東家你可千萬要小心啊!”
“等回去了,我請廖師傅給咱們做烤乳豬。”掌櫃說着,對他眨了眨眼睛,便率先走向那眼睛注視的方向。
重六低笑兩聲,便緊緊跟上。
……………………………………………………
遙遙見到槐樹化身的一瞬間,重六立馬就認了出來。
那是……他夢裏看見的槐樹的樣子?!
虬結的樹身上布滿血管般的網絡,嵌着許多融化的內髒器官,甚至還有不停轉動的眼珠。伸展在空中的不是樹枝,而是扭曲彎折的手臂。有些手臂的末端是人手,有些卻有着太多的手指,有些甚至只有一道尖刺、或是類似青蛙的蹼掌、或是一些他根本認不出來的勾爪。
這與它自己的真身不大一樣,倒是和它在客棧裏的“假象”比較接近,而且還融合了不少人類和其他生靈的特征進去……
這槐樹不會有什麽自我認知問題吧……重六有一絲絲的擔心。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掌櫃說的沒錯,那些魇确實也找過來了。
此時,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古怪細長黑影正從每一個方向滑過來。不是用走的,而是像影子那樣滑過地面。
它們如水蛭般吸附纏繞在巨大槐樹的身上,那細長而失衡的身體扭曲地纏繞着樹幹,那仿佛被搓爛了又重新揉成一團的腦袋中間竟都張開一條豎向的裂口,從中一出不少猩紅的須狀物,不停揮舞顫動着吸在槐樹的身上。
好在它們的數量所剩不多,只有五六只。剩餘的大概都已經被之前萬物母神的觸手森林清幹淨了。
重六看到有大塊的樹皮黏連着肉絲被魇撕扯下來,而槐樹整個身軀都在顫抖,空中的無數手臂在呼救般不斷揮舞掙紮。一種強烈的意象突然鮮明地進入重六的頭腦,他能感覺到身上某處也在跟着疼起來,程度遠遠不如肉被撕裂那麽嚴重,但也頗為鮮明。
“疼——”“疼——”那種感覺,跟重六第一次聽到槐樹纏着他的腳喊“餓”時差不多。
重六看得生氣又心疼,焦急地看向掌櫃。掌櫃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動,躲在這顆肉塊的後面。然後掌櫃悄然閃到一顆樹後,幾次輾轉,越來越接近槐樹。
兩只魇停止了對槐樹的吞噬,警覺地看向掌櫃躲藏的樹木的方向。
重六的心提了起來,指尖的脹痛感突然又回來了。
掌櫃将右手食指放到嘴裏咬破了,迅速在左掌心畫了一個符號。那似乎是一截樹枝,一邊有三道枝丫,另一邊則有兩道。
此時兩只魇已經從樹上下來了,開始向着掌櫃藏身的地方滑過去。
忽然,一道口哨聲響起。
清冽爽脆的聲音如一道流利的光,從這到處都濕濕黏黏的世界中拔地而起,分外清晰明澈。
那是一首曲子,重六沒聽過,但是旋律悠揚,帶着幾分古韻。
這下所有的魇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飛速逼近掌櫃所在的地方。卻見掌櫃突然從樹後邁出,手掌伸在前方,露出掌心的符號。
原本震蕩着波紋撲向掌櫃的魇卻忽然仿佛看到了什麽它們不願意碰觸的東西,猛地停了下來。它們颀長的身體甚至收縮了一些,仿佛想要遠離那枚符號。
然而當符號沒有正對着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會蠢蠢欲動。掌櫃眼睛緊盯着五只環伺的魇,不斷揮動自己的手掌逼退要撲來的魇,口中的口哨聲卻沒有停下。
槐樹的震顫停止了,仿佛在聽着掌櫃的哨聲。
可是重六注意到一個問題……
剛才……是不是有六只魇在樹上?
心中悚然一驚的同時,他便看到一道黑影,正悄無聲息地從掌櫃身後逼近。那面上的裂口不斷撕裂,甚至一直蔓延到了它的腹腔。無數紅色的須子宛如裝不下一般從肉裏擁擠出來,噴濺着濃稠的毒液。
此時,掌櫃一旦轉身,那五只便會立刻做同樣的事!
重六從巨型肉塊後沖出來,試圖引起最後那只魇的注意。但它也只是遲疑了一下,卻決定不打算理會重六,先吃掉已經近在咫尺的掌櫃!
“東家!!!”重六大喊着,心髒幾乎停跳,他的右手伸向掌櫃的方向,仿佛是想要抓住些什麽。
忽然,最後的魇被抓住了。
被一只長着二十多根手指的手抓住了腰部。
緊接着,巨手開始用力合攏擠壓,手指蠕動着,開始将它向着中間按下去。就仿佛是一個人正在将一片紙條團成團那樣。
魇全身劇烈地震蕩,卻還是被一點點擠壓下去,伴随着清晰的什麽東西爆開的聲音,黑色的汁液從巨手的指縫間流下來。手指松開,一團黑乎乎已經看不出形狀的肉落在了地上。
其餘的魇立刻想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槐樹比原來長大了得有至少四五倍,所有的手都變得比原來還要長,還要巨大,像拍蒼蠅一樣對準剩下五只行動迅速的魇拍了下去。随着濕濡的脆響,地上便只剩下扁成薄薄一層的黑色痕跡。
重六心裏一松,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看來那口哨聲就是可以叫醒槐樹的東西?
還好槐樹醒的及時啊……
可是重六一低頭,卻吓得一口氣沒有上來。
他的右手……他剛才伸向掌櫃試圖去救他的右手……已經不再是手了……
灰青色的颀長觸手大約有五六尺長(大約兩米),仿佛是章魚的長腳,卻覆蓋着星星點點的青綠魚鱗。表面光滑濕潤,布滿蠕動開合的吸盤。在末端,有一道閉合的五片“花瓣”形态的腮狀物組成的開口……
這樣的“章魚觸手”,共有五條蜿蜒在地面上。問題是它們的另外一端,都連在他那已經變形的、覆蓋着魚鱗的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