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黃衣記(6)
眼看着最後一只魇被拍死,祝鶴瀾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忙擦掉掌心畫着的符號,看到槐樹将一根枝條伸過來,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仿佛是在确認他沒有受傷。
祝鶴瀾露出微笑,伸手拍了拍槐樹的“手”,卻忽然聽到重六一聲驚恐的大叫。
他立時轉頭,便見重六趴在地上,整個人都陷入驚慌失措的狂亂。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右手,只是那抓着的方式就仿佛那條手臂是一件與他全無關聯的物件一般。
“手!我的手!”
祝鶴瀾立刻跑向管重六,到近前才看到那在地上蜿蜒蜷曲的東西……不應該出現在人類身上的畸變。他的腳步稍稍一頓,便看到重六擡起盛滿恐懼的眼睛,聲音顫抖地問,“東家,我這是怎麽了?”
祝鶴瀾蹲下身,口中輕輕噓着,像是在安撫被吓壞的孩子。他用力抓住重六的肩膀,輕聲說,“別怕,別怕,松開手,讓我看看。”
重六感覺到掌櫃的手掌傳來的力量,看着掌櫃古井深潭般平穩的目光,那撼動了自我認知本源的恐懼混亂這才稍稍找到一點頭緒。他任由掌櫃拉開他的左手,輕輕握住他右手的手腕,把那五條連在一起的……畸形章魚一般的東西,從地上提起來。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觸手在地上拖行而起的時候,重六能感覺到地面的摩擦,能感覺到“指頭”之間的纏繞和摩擦。就好像他的手指突然變得很長很長,多了無數骨節。他試着動動手指,那地上的一條觸手也跟着蠕動起來。
重六感覺頭皮都要炸開了。
濕濡的粘液浸透了掌櫃的袖子,從指縫間滴淌下來。掌櫃認真檢視着那五條觸手,看着它們聚合在一起的、長着鱗片扭曲變形的手掌,伸手輕輕觸摸着。
“疼嗎?”掌櫃問。
重六搖搖頭,“不……不疼……”
“是什麽感覺?”
“說不上來……”重六困惑地搖着頭,身體瑟瑟發抖,“東家……怎麽辦?是穢氣導致的嗎?我以後都會這樣了嗎?”
“你先別急。”掌櫃靠近他,認真端詳着他的眼睛,“不一定是永久的變形。可能是因為剛才槐樹覺醒的時候,急于救我,導致它潛意識中令你的身體在夢中産生了暫時的變形。等出了夢裏,或許就恢複正常了。”
“那……那要是恢複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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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思忖片刻,道,“我還有其他辦法。”
此時此刻,重六也只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掌櫃這句話。因為他無法想象,如果自此以後手都是這個樣子了,還如何生活。
甚至于……畸變還會變得更嚴重嗎?
他會被當成怪物,找不到任何活計,也無法繼續留在百曉門。他的餘生或許就只能在深山老林裏東躲西藏,像那些盲一樣,越來越畸形,越來越醜陋……
對可能發生的未來的恐懼令他再次劇烈顫抖起來。他喃喃地不斷哀求道,“東家,求你一定想想辦法,一定把我變回去,什麽辦法都行……”
掌櫃忽然伸開手臂,環住了重六的肩膀,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噓,別亂想,我保證,會沒事的。”
怎麽會突然發生這麽嚴重的畸變?剛才他沒注意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明明之前還沒有任何跡象啊?
祝鶴瀾抱着重六安撫這,眉頭卻緊緊蹙起。若要強壓下去,恐怕會對身體造成不小的負荷……六兒能堅持的住嗎?
祝鶴瀾思忖着,轉過頭去,看向不知什麽時候悄然到了他們跟前的槐樹。
祝鶴瀾的眼睛盯着樹身,忽然開口,說了幾個重六聽不懂的詞。槐樹悄然擡起一條手臂,那手臂的盡頭沒有手,只有一枚蠍子尾巴一般的尖針。它無聲無息地接近重六,以迅捷如閃電的速度在重六的後頸上蟄了一下。
重六只覺得脖子一疼,黑暗迅速降臨,在祝鶴瀾懷裏失去了意識。
……………………………………………………
奇異的氣味……
魚腥、海草腥、亦或是水本身的氣味……深廣、古老、一層層被化石填滿。那黑暗的水域埋葬着無數的屍體,無數時間,無數還未被發現就已經消失的文明……
他在哪?
重六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上下起伏,仿佛一片乘着風胡亂飄飛的羽毛。
不……他沒有在風中。
他在水裏。
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密不透風的,沒有任何光明可以穿透的黑暗。
死寂,與生徹底的斷絕。
重六試圖發出聲音,可是一張嘴,吐出的卻只有氣泡。
這時,海水開始攪動,流速開始加快。他還是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什麽巨大的東西,在接近他。
他很害怕,試圖逃離。他揮舞着自己的手腳,卻連方向都找不到,不知道自己是離那未知的危險更近還是更遠。
忽然,一切都停滞了。
重六無助地懸在黑暗中,什麽都感覺不到,反而更加害怕。
他總覺得,在他面前的黑暗裏,有一個東西,一個比這片海還要古老的、偉大的、黑暗的東西……
它披挂着死和虛無的黑暗,在深淵中凝視着他。
重六嘗試着伸出手,想要去感知,想要去确定。
他好像确實摸到了什麽……
但是……為什麽觸感這麽奇怪?
為什麽……感覺自己手的數量不太對?
等一下……他好像摸到了他自己的另外一條手可是還有幾條手在觸碰什麽堅硬的、布滿褶皺的東西……
他有幾條手?
他的腿呢?腿為什麽……好像也不止兩條?
他怎麽了?
他到底是什麽?
重六的心跳開速度開始迅速攀升,他的手開始伸向自己的身體,開始感知自己的身體……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六條……越數越多、越數越多……他漸漸開始崩潰,腦中充滿了瘋狂的念頭。他開始聽到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
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動物的聲音,而是一種古怪的震動和嗡鳴。
但他竟然是能聽懂的。
那聲音說:回來。
……………………………………………………
重六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絕對不屬于他的床上。淡紅色的床帳如煙如霞,絲綢的被褥柔軟涼爽,身下墊着的幾重床墊卻被他身上出的汗沾濕了。
雖然被褥舒服,但重六非常不舒服。那種感覺,就仿佛身體被當成毯子鋪在地上,被馬車碾過幾遍。全身都在疼,又說不清是哪裏在疼。頭悶悶地脹痛,胃裏還有種淡淡的惡心。
重六猛然想起什麽,一把從被子裏抽出自己的右手。
五根手指,指甲剪得很短,生着幾顆繭子,沒什麽特別。
重六的胸膛仍舊因為緊張而劇烈起伏着,盯着自己的手翻來覆去的看。
沒事?
那之前……是在做夢?
不不不……是槐樹在做夢,他明明沒有做夢……
不……他做夢了……但是是後來……
是掌櫃把他從夢裏帶回來後他自己恢複了,還是掌櫃做了什麽法把他變回來了?
重六的腦子徹底亂了,一時就連自己是誰也不那麽确定……
忽然,有腳步聲接近。床帳被掀開了。
掌櫃看到他睜着眼睛,略略愕然,随即放心似的擡了擡嘴角,“你醒了?正好。”
重六懵然地望着掌櫃,看着他端來一只白瓷碗,裏面盛着滿滿一碗淡黃色的汁液。語氣分外溫柔地說,”來,把藥喝了。”
重六讷讷地接過碗,聞了聞。一股腥酸味道沖上鼻腔,仿佛有幾分似曾相識。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這是什麽啊?”
“幫你固本的藥。”掌櫃笑道,“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麽吧?”
重六立馬就明白了固本是什麽意思。他深吸一口氣,咕嚕咕嚕把碗裏的液體灌下去。
喝到還剩小半碗的時候,重六意識到他在哪喝過這種味道了……
廖師傅的茶?!
大約是驚愕之下把話說出來了,掌櫃笑道,“沒有他的劑量那麽濃,也不用喝得那麽勤。但是每天都必須得喝一碗,不能間斷。這樣至少短期內能阻止穢氣繼續影響你的身體。”
看來畸變是真的了……
重六喝完了最後的一點,心情沉重地擦了擦嘴,感覺頭腦還有些木木的,看什麽都像是隔着一層紗。
掌櫃拿回碗,忽然又伸手,探了探重六的額頭。
重六傻傻地看着他,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
“嗯,燒退了些。再休息一天,就差不多了。”
重六心頭一跳,“東家……我睡了多久?”
“不久,剛剛一天。”
“一天?!”重六說着便坐起來,掀被子要下床。掌櫃忙一把按住他,“哎哎哎,你幹嘛呢?”
“我們得趕緊去找那個蘆洲居士啊。”
“找什麽蘆洲居士,你現在站都站不穩,找人家去送命嗎?”
“那十天……不是,現在是九天之後……”
“還有九天呢,你火急火燎的幹什麽?”掌櫃啧了一聲,硬是把他按回床上,将被子拉回來把他包得嚴嚴實實,“你放心,我已經托松眀去查那四個人了,你先不必操心這些,再休息一日,明天再說。”
“哦……”重六又呆又乖地應了一聲,覺得掌櫃說得十分在理。
掌櫃仔細端詳着他,忽然低笑幾聲,搖搖頭道,“怎麽像燒傻了一樣?”
說完便端着藥碗走了。
重六這時才恍惚意識到,這張床不是東家的嗎?
為什麽他在東家屋裏?
那他睡這兒的話,東家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