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黃衣記(12)

當天在戲樓中觀看黃衣記的觀衆共有八十二人,其中未滿十六歲的小孩子有八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二十五名。

這些人,不論他們的心智是否成熟,不論他們的精神是否穩定,不論他們已經經歷過太多風霜洗禮的大腦是否能承受,他們全都看到了……那些就算是心智強悍的青壯年人也難以承受的瘋狂畫面。

松明子焦頭爛額地看着那神經質地前後搖晃嘴裏念念有詞的中年女子,每一次他嘗試接近她好幫她封印住這一段記憶時,她都會驚恐地尖叫掙紮。那種尖利的聲音差點就把他的耳膜穿透,震得他頭腦都開始嗡嗡作響。

就算是他誦念靜心咒,這些民衆也完全無法被安撫。小孩子的哭聲抽噎聲、成人的呢喃聲、老人的嗚咽聲混雜在一起。但相當一部分人只是呆呆地坐在或躺在地上,好像神思已經飛出體外了。

松明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光靠他一個人……工作量着實有點大。

祝鶴瀾能力雖強,但畢竟用的是……天平另一端的力量,不大适合目前的狀況。

“情況如何?”

松明子擡頭,哀怨地看着祝鶴瀾,“你猜?”

祝鶴瀾看着四周那些半只腳已經陷入瘋狂沼澤的普通人,輕輕嘆了口氣,“也是難為你了。”

松明子轉頭,望了望站在已經粉碎的戲臺旁看着什麽的管重六,低聲問,“他還好麽?”

“似乎無大礙。”祝鶴瀾也望着管重六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答。

“真的?你看看這些人現在的狀态……就算他已經跟着你見過一些世面,這種程度的……恐怕還是第一次吧?”

祝鶴瀾沒有回答,嘴唇抿成緊緊的一條線。

松明子重新将視線落回面前等待救治的小一百名普通人身上,愁眉不展,“哎……要是能有人幫忙……”

正說着話,突然一陣巨響在短暫安靜下來的戲樓大門處炸開。

之前祝鶴瀾與莊承對戰的時候,倒塌的梁柱和掉落的磚石将大門封住了。原本松明子和祝鶴瀾要将它們強行破開并不難,但是鑒于目前這些人神志潰散,說不定已經被莊承的穢氣侵蝕了精神。如果有人趁機跑了出去,将這瘋狂散播出去,就更加難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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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被擁塞的大門被打通了,十幾名青冥派首座弟子魚貫而入。而最後緩緩從塵埃中踏出的,赫然便是柒曜真人。

他的視線立時便與松明子對上了。

松明子瞪大眼睛,“師兄?”

柒曜真人眯起眼睛,輕輕嗯了一聲,繼而環顧四周,目光在祝鶴瀾身上稍作停留,蓋上了一層森然。

松明子連忙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理了下散亂的頭發,撣了撣身上的灰,“師兄,你怎麽來了?”

“鴻蒙儀感知到了劇烈的穢氣擾動,我猜到此事與你有關。”柒曜真人沒有感情地說着,擡手做了個手勢,那一隊首座弟子便立刻分散開來,開始為所有的八十二名普通民衆醫治,穩定他們的精神,封鎖他們的記憶。

重六小跑到祝鶴瀾旁邊,警覺地盯着面前的柒曜真人。

上一次見面時,這個人還想對東家用刑來着。

祝鶴瀾用眼角瞟到如炸毛的貓一般似乎随時要撓人的重六,嘴唇悄然勾起。剛才徘徊在心中的顧慮也消減了一些。

重六看上去還是老樣子……沒有發生進一步畸變的跡象。

但擔憂也只是被推到腦後,并未消散。在這名小跑堂身上,畸變似乎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以跳躍式的方式發生,不似一般人的循序漸進,有跡可循,有法可防。

就像是……他的身體不顧一切想要改變一樣……

剛才,重六被莊承抓住,祝鶴瀾一時有些不敢下手,擔心莊承被逼急了傷到重六。但忽然間,莊承自身的穢氣卻發生了嚴重的擾亂。

這擾亂的觸發不是來自祝鶴瀾自己,也不是來自松明子。

黃衣之神的意志已經徹底攝住了莊承的精神,怎麽會無端端地失了控制?總要有什麽推力吧?

可是觀重六的神情,又确實不像是記得自己被莊承抓住後發生了什麽……

柒曜真人的視線最終停留在被幾根沖破地面而出的樹藤層層纏繞按在一根梁柱上的莊承身上。

那原本滴淌着粘液、嵌着血肉的、介于植物與動物之間的樹藤,此刻看起來卻全然是普通樹藤的樣子,只不過比一般的藤蔓粗上數倍,猶如盤結成一團的老樹。

而莊承似乎失去了意識,一動不動地被困在樹藤的包圍中,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衣衫褴褛,布滿淡黃色的污漬,頭發散亂,眼角、鼻下和嘴角還有溢出的黃色粘液的痕跡。

柒曜真人站在廊柱下,觀察着那些巨大的樹藤,也觀察着莊承。他的頭微微偏着,漆黑的眼珠裏不知盤旋着什麽樣的念頭。

他伸出手,觸碰着那樹藤,道,“這棵樹,非常古老,也十分年輕。”

祝鶴瀾微微側過身觑着他。

“它并非來自我們的世界。”柒曜說着,又伸手指了指莊承,“他原本屬于我們的世界,現在卻也不再屬于了。他身中穢氣過深,已經無藥可救了。”

他說完,頓了頓,忽然幹脆地轉身對松明子和祝鶴瀾道,“我須得将他帶回青冥派鎮魔塔,以道氣壓制他的穢氣,防止他繼續為禍人間。”

重六不知道,在柒曜眼中看見的穢氣是什麽樣子,何以他如此輕易地就能做出決斷。

祝鶴瀾口中無話,似乎對于青冥派的處置沒有任何意見。松明子也顯然松了口氣。但當他走到柒曜真人跟前,那道謝的語氣卻總還有些別扭似的,“這次多虧師兄了……”

“不要謝我。事情還沒結束。”柒曜真人的眉頭緊緊皺着,一絲絲懷疑的眼神複又游回祝鶴瀾身上,“鴻蒙儀感應到的震動之大,不合常理。如此多的穢氣,顯然是漸漸滲入的,所以才會在之前無所察覺,只有在爆發的時候才引起震動。問題是……這些穢氣從何而來?又是誰放進來的?”

祝鶴瀾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疾聲問道,“若你們是在感應到莊承的爆發才趕來……不應該這麽快到達……今日是哪一天?”

柒曜真人道,“九月初五。”

重六心髒停跳一拍,“九月初五?不可能……我們進入戲樓是在九月初三上午,這也不過才兩個時辰的時間!”

松明子聽罷,立刻沖向大門,重六也緊随其後。但是當他們踏出戲樓大門的一瞬間,卻都呆住了。

他們面前不再是天梁城人來人往的街道,而是一片蔓草連天的荒地。

四望無際的荒原上,一座破落的戲樓歪歪扭扭地立在中央,突兀而古怪。

丢失時間的事再一次發生了,而且這一次不僅僅是重六一人。戲樓中的所有人都被黃衣之神的穢氣影響,甚至連空間都發生了不可能的轉變。

這已經超越了抄近路的範疇,是有一股力量,将偌大的戲樓整個搬了過來。

那黃色的太歲巨塔……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意志……

日頭已經偏西了,遠處的地平線上彌漫着一層袅袅煙霞。重六望着那天地盡頭,輕聲說了句,“咱們都忽略了一件事……蘆洲居士,不止他一人……”

還有三名蘆洲居士……

若莊承完成了黃衣記,另外三人是否也會感應到?畢竟他們四個可以在完全不見面的情況下,默契地以同樣的身份創作同樣風格的戲本。

黃衣記除了在太和戲樓,是否在別的戲園子也有上演?

是否青冥派感知到的穢氣異動,不僅僅是莊承和掌櫃?

松明子沉默片刻,忽然無比沮喪氣惱地大罵一句非常不符合方士身份的髒話。

折騰了半天……卻什麽都沒能解決……

而戲樓中,祝鶴瀾不必出去,就知道外面恐怕已經不是天梁城了。風裏飄來的氣味不一樣,大門一開的剎那他就有察覺。只是他沒有預料到就連時間都被扭曲了。

他們雖然阻止了莊承,但是沒能阻止黃衣之神。

“看來至少在這件事上,你我是同一立場。你也同樣不希望這外來的穢氣在天梁城肆虐。”柒曜真人在他身後幽幽說道,“日前的穢氣爆發,除了這戲樓,還有其他的源頭,但是鴻蒙儀卻找不準其他的方位。你是否知道些什麽?”

祝鶴瀾輕笑一聲,道,“我所知的,松明子沒有告訴你?”

“難道你對他沒有隐瞞?”柒曜真人銳利的目光逼視着他。

“此事,我也是最近才察覺到。城隍失蹤,穢氣加重,就連你們紫鹿山上也出現了穢生之物。我原本以為,莊承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契機下沾染了濃重的穢氣,但是現在看來,是我想簡單了……他是被精心選定的載體。”

“載體?誰的載體?”

“黃衣之神。”祝鶴瀾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語氣幹澀,似乎不願意多說卻又不得不說一樣,“遠方的吞噬者。”

柒曜真人沉默片刻,道,“你是說,黃衣之神本尊,而不是它的爪牙或者它殘留在這個世界的穢物?”

祝鶴瀾點了下頭。

“這如何可能?如黃衣之神這般的穢神,必須要通過門才能進來。但是門都已經被封死了!”

“只要有門的存在,就還有被打開的可能……我懷疑門已經松動了。黃衣之神現在仍然被關在門外,但是它可以将自己非常小的一部分透過一些縫隙塞進來,被莊承攜帶着,散播出去。就像第一個得上瘟疫的病人将病過給另外幾人,而他們再将瘟疫過給更多的人。越多的人被黃衣之神感染,他就會對我們的世界有更多的控制。直至最後,壓過道氣的主導,将門從內打開。”

柒曜真人的面容被陰霾籠罩,“我們需要大羅派和白虎門的援助。”

“沒有時間了。”祝鶴瀾搖搖頭,“還有不到五天的時間。”

“五天?”

“嗯,五天之後,恐怕天梁城将有滅頂大禍。”他說着,神色凝重地望向正從大門外走回的重六,“我擔心的是,瘋狂已經開始蔓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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