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黃衣記(13)

天梁城中一座最熱鬧的戲樓青天白日之間突然消失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碗狀的深坑。

這兩天街頭巷尾議論的都是這件奇案,說是連帶着戲樓中看戲的、唱戲和夥計一百來號人跟着一起憑空蒸發了。官兵一隊隊趕來将那深坑團團圍住,不讓聚集起來的民衆接近。

但就算是官府也無可奈何,調查不出什麽線索。他們唯一能找到的是,坑底顯露出來的泥土間黏連着一些奇怪的黃色粘液,有些像是鼻涕或者蛞蝓身上分泌出來的東西。

而後,隔了一天,那些從戲樓中消失的人接二連三地回了家。有些人身上有輕微的碰傷擦傷,但所有人都全然不記得過去的兩天中發生了什麽。

除了三個人……

重六挎着菜籃子,站在另一間關着門的戲樓臺階前,眯着眼睛看着戲樓外招貼着的戲目。

最後一場戲唱的是黃衣記。

上演時間與太和戲樓是同一天,只不過是在傍晚時分和晚間開唱。

在他們被莊承困住的時間裏,黃衣記已經在城裏的另外三家戲樓上演。招貼告示是在上演前兩天左右貼出的,那時候重六和掌櫃還被困在槐樹的夢境裏。

演過黃衣記後,三家戲樓不約而同關了門,那些表演過這段戲的戲班也全都閉門謝客。

至于幾個戲班子是何時排演的……重六去了幾處戲班收集消息。那些唱過黃衣記的戲班自然是見不到的,于是他只好從別的梨園班子那裏打聽。

其中一家暫時借住在城西城隍廟的戲班中有一名唱武生的年輕人,與那一日唱的黃衣記的老生相熟。他告訴重六,那老生在開演前三天跟他提過新拿到了一本戲本,三天後就要演,還抱怨根本來不及連詞都背不下來。

但是後來武生再去找老生出去喝酒,老生的狀态就不大對勁,一直有些恍惚。問他新戲排的怎麽樣,老生卻說不用排了,只要看一遍那戲本,便知道要怎麽演了。

當時武生以為老生在吹牛,可是老生神色認真地背了一連串戲詞。什麽“絕嶺之外,有帝君衣黃,能吞噬千靈,湮滅萬物。”以及“生有盡,而死無涯。智者當舍有盡而取無涯。”雲雲。

從重六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這些戲班全然沒有排練過黃衣記,所有角只是各自看了一遍戲本,便直接開演了。

另外三名蘆洲居士在那三場黃衣記唱完之後也同時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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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看了完整的黃衣記已經難以追查了。目前青冥派已經派人去各個制書坊盯着防止有黃衣記的戲本流通出去。同時在天梁城周圍的八個方位上,都有青冥派修為最高的幾位真人開壇設法,形成了一道極大的血印八卦陣。只是目前穢氣尚未爆發出來,所以陣法也只能準備着,無法催動。

既然“瘟疫”已經散播出去,他們能做的,也只有焦慮地等待着影響的浮現。

空氣中醞釀着某種蠢蠢欲動的壓抑氣氛。不少民衆從身體上也感覺到了一種風暴将至山雨欲來的焦躁,大街小巷到處都能聽到有人在抱怨胸悶頭暈失眠或是做噩夢。

動物則反映更為尖銳,大街上突然多了許多跑出家門的雞犬騾馬,走丢的貓不計其數。還發生了幾次蟻群大面積遷移,嗚嗚泱泱的黑色覆蓋了地面的奇異景象。清晨聽到的鳥鳴變少了,連烏鴉都看不見了。

動物們都在逃離。

青冥派掌門柒曜真人已經去了州府縣衙說明狀況,要求他們考慮疏散整座城。但是遭到了知府知州一致的反對。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将有災難發生,衙門也難以憑着他們的推測就弄出這麽大動靜擾亂民心,若是傳到上頭耳朵裏更是不好交代。

重六看着天空中一群烏鴉飛遠,焦慮地皺着眉頭。今日過了,就只剩下三天了……

要不先讓朱乙出城?

正琢磨着找什麽接口讓朱乙離開的好,忽然聽到一聲尖叫從附近的板橋巷傳來。重六一轉頭,卻見一群人驚恐地大叫着四散奔逃,将他沖撞得跌倒在地。他一擡頭,卻見到一個渾身是血身形消瘦的男人手裏拿着把砍刀,徑直沖向了一個逃跑時跌倒的年邁富家夫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便割斷了她的喉嚨。

在他身後的地上還躺着兩個人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體。

那人的臉已經被血浸透,但是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充斥着無盡的惡意和瘋狂。

“死吧!你們這些有錢人都該死!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大叫着,用腳踢着地上一名已經被他砍死的、穿着綢緞衣服的員外的屍體。然後繼續沖向另一名穿着比較講究的年輕公子。

那公子吓得大叫重六吓壞了。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逃命,可是還沒跑兩步,卻被那年輕公子一把抓住手臂,“救命!救命!”

重六心想大哥您看我這身板救得了您嗎,但是他回頭的時候那無差別砍人的極端仇富男子已經近在咫尺,舉着刀就沖他們過來了。

那年輕公子哥還躲在他身後,重六看着那瘦高男人兇惡的、失去了人性的眼睛,意識到這種時候用任何軟辦法都不能勸得動一個瘋子,不是他死就會是自己死。

第一刀揮下來的時候重六扯着那公子避開了,但是第二刀下來的時候重六在地上滾得不夠及時,手臂上被狠狠劃了一道。但生命垂危的時刻,重六甚至沒感覺到疼,只是繼續狼狽地滿地打滾,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得活下去……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念頭。

他的手胡亂摸抓,抓到一塊石頭便沖那瘋子扔了過去。石頭真的砸中了對方的額頭,血淌下來。對方懵了片刻,卻并未倒下。

這反倒令他愈發暴怒,甚至全然忘了他最初的目标是那個富家公子。

而富家公子已經趁着瘋子的注意力被重六吸引,跑得沒影了。

附近的街上人已經跑光了,只剩下他、瘋子和三具屍體。

重六心想難道這回真的要完?他看着那瘋子舉起砍刀,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這将會是自己的結局。

可就在那一瞬間,當那瘋子的視線與重六揚起的眼睛對上,他忽然定住了。

他看着重六,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兇惡,戲劇性地蛻變成了驚恐。

仿佛他看到了多麽恐怖的、超出常理東西。

他松了手,砍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然後整個人癱軟在重六面前,瑟瑟發抖地蜷縮起來,抱住自己的頭。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重六徹底懵圈了,什麽情況?

但機不可失,他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拔足狂奔,跑出了一條街便看到了趕來的官兵。他連忙将那人指給官兵看,戰戰兢兢地跟在幾名捕快身後,看着他們将一絲反抗也沒有的瘋狂男子抓捕起來。

那捕快安慰了重六一番,問他需不需要包紮。重六這會兒開才是感覺到手臂上的疼痛。他有些遲鈍地看了看自己的傷口,道,“不用了……我想回家……”

“哦,行。那你說一下你住哪。到時候堂審可能還需要傳喚你作為人證。”

捕快記錄了重六的地址,嘆了口氣,“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所有人都跟瘋了似的。”

重六那因為劫後餘生驚吓過度的頭腦此時才稍稍轉動了一下,“所有人?”

“是啊,城東那有幾個人吵架,吵到最後竟然各個都抄起了家夥往死裏打,連帶着不少圍觀的人也受了重傷。還有方家巷子那邊有一新媳婦把自己剛出生的兒子給捂死,然後自己也自殺了。石榴街上有兩個富家公子哥為了個歌女大打出手差點出人命。還有栅欄大街上有名的孝子把他父母都給勒死了的……哎,全都瘋了。”

重六聽着,耳朵裏嗡嗡地響着。

開始了……

瘋狂開始蔓延了,所有的怨恨不滿痛苦恐懼都會被無限放大……

“六兒!!!”

突如其來的熟悉聲音,将重六僵化的腦子拉出迷霧。他立刻轉身,卻見掌櫃和朱乙匆匆向他跑來。

掌櫃的發絲淩亂,面色蒼白,一副惶急失措的模樣,這還是重六沒見過的。

“東家!”

原本還因為麻木沒什麽感覺,不知道為什麽一見到東家反而開始覺得後怕腿軟。好在掌櫃及時到了他面前,一把撈住了他,才讓他不至于當着衆人的面癱軟在地。

“六兒!你到處亂跑什麽!!你想吓死我?!!”祝鶴瀾眼睛首先落在重六手臂的傷口上,但說出口的話卻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只是那訓斥的口吻背後,是強作鎮定的驚慌。

重六渾身發抖,任由掌櫃拉着他在附近一間店鋪的門檻上坐下,查看他手臂上的傷勢。祝鶴瀾轉頭對朱乙說,“你去那邊那家酒店要點酒和繃帶來。”

“好!”朱乙匆忙跑遠。

重六忽然緊緊抓住了祝鶴瀾的手腕,立時便将祝鶴瀾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東家……我差點就看不見你了……”他恍惚地說道。

祝鶴瀾凝望着他,忽然擡起手,擦了擦重六臉頰上的灰,然後用手掌籠住他的側頸和臉頰,那溫柔的力道和令人舒緩的熱度令重六鼻子有點發酸。

祝鶴瀾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想要穩定自己同樣失措的情緒,“我聽說外面開始出事,就出來找你……還好你沒事……”

當時他正在和柒曜真人以及松明子商議如何布陣導流疏散穢氣,突然聽到朱乙告訴他街上亂了。他四處找重六都找不到,聽小舜說重六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一刻,祝鶴瀾感覺自己的心髒停跳了好幾拍。

當時那種全身毛發豎立,手腳因為可能的駭人猜測而發麻的恐懼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而此時,在他面前,重六活着。雖然受了傷,但是不嚴重……

祝鶴瀾忽然有種沖動。

他伸出手臂,小心地環住重六沒有受傷的那半側的身體,将重六拉到懷裏。

管重六怔住了,這是掌櫃第一次真正主動地……擁抱他。

他的頭擱在掌櫃肩膀上,原本稍微轉過來點的腦子再次停止了轉動。整個人有點發飄,沒有實感。身體卻不再抖了。

而祝鶴瀾感覺着重六活生生的體溫,深深呼吸,終于确認了重六沒事,提起的心放松下來。

這擁抱持續了短暫的片刻,掌櫃便松開了重六。

重六悵然若失地看着掌櫃稍稍拉開距離。

“以後不可不告訴我就自己往外跑。”

“可是以前我都是這麽打探消息的啊?這次是趕上了……”

“以前是以前,以後是以後。”掌櫃肅然地望着他,“以後,不論你去哪,我都需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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