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黃衣記(14)

回到客棧,衆人皆是一頓忙亂,找來藥粉打來清水。掌櫃給重六清理了手臂上的傷口,仔細地上了藥,一圈一圈纏上繃帶。

小舜乖巧地端來茶水給重六壓驚,低聲說,“六哥你可吓死我們了。”

福子後怕地說,“可不是,這大街上的人怎麽就突然都瘋了?”

此時客棧暫時關了門,只有兩桌已經入住了的客人吃着茶點遙遙看着他們忙亂,悄聲議論着最近天梁城一直都不大太平。

掌櫃把重六胳膊上的紗布系緊,轉頭問廖師傅,“松明子和他師兄呢?”

“有人把柒曜真人叫走了,說是鴻蒙儀有新的異動。松明子跟着去了。”廖師傅說着,抿了一口茶,咂了咂嘴,“唉,踏實了這麽多年,又要出事了。”

重六的腦子還因為不久前在鬼門關前徘徊一圈的經歷而發麻,如果不是最後那個男人忽然莫名其妙停了手……

為什麽他停了手?以當時的狀況,他完全沒有理由停下來啊?

重六出神地思考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個人在和他對上眼之後,為什麽會露出那種驚恐的表情?

掌櫃忽然輕輕在桌子下面攥了一下重六的手腕,低聲道,“你去休息一下吧。這邊我和松明子來處理。”

重六考慮了一下,點點頭。

但重六并不真的打算休息,只是目前他在人前能做的十分有限。

從太和戲樓逃出來後,他當晚便在雜事欄上貼了與百曉門聯絡的詩文。可奇怪的是,到今天他去查,都沒有看到回文。他懷疑龍王面具的持有者也出事了。

他今天出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去探查一下城中的消息。自從與龍王面具見面後,他便通過比對城裏制作面具的工坊、那人身上的衣服材質、他穿的鞋是從哪家制鞋鋪所出等等細節,大致推測了那人在城中可能的生活範圍。

畢竟負責當地消息傳遞的首生一般都是已經在一個地區居住了十年以上、對當地各種消息一清二楚的人。他的衣服大概率都是在本地購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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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排除一些對于自己的身份保密性非常在意的百曉生(尤其是青龍堂、玄武堂和騰蛇堂)特地準備一些難以追查到痕跡的行頭。

而重六對于自己的身份保密性并不像一些百曉生那樣……過度在意,只不過持被動态度。即如果別人不主動追查,他也不會坦白。

勾陳派本來的傳統便是大隐隐于市,以不藏為藏,雖手握無數秘密,卻不會引來忌憚或注意。但重六的師父屬于其中異類,只因他最喜歡收集的那種類型的秘密,極為隐秘危險。一旦這些秘密暴露于世間,自然會以奇聞異事被大肆宣揚。而與之沾邊的人也往往跟着受到矚目。

重六的師父告訴他,人的存在大都是微不足道的,沒有那麽容易被他人記住,被人遺忘更是迅速。就算身份暴露,只要提前有所準備,改名換姓一段時間之後,也便可以隐掉自己的蹤跡。若總是害怕身份暴露進而束手束腳,便是舍本逐末,最後便只有一事無成。

師父還告訴他,知識若只是被知道,卻無法被使用,便沒有任何意義。

重六今日本想探查是否有某些符合龍王面具身份的人出了事故的消息,可是後來整座城都亂了,事故頻發,他再想查也難以分辨了。

由于首生聯絡不上,他在戲樓外的牆上也留了消息給副生,只是時間緊迫,甚至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掌櫃陪着重六一路回房,一路上有奇異的靜默在彼此之間蔓延,似是各懷心事。到了屋裏,重六才終于開口道,“東家,我今夜還得出去一趟。”

掌櫃毫無意外,“百曉門?”

重六點點頭。

“我送你去。”

“若是他看見你,可能不會現身。這副生好像也是勾陳門下的,遇到睡在牆根下的叫花子或者打更的人,都可能是他的線人,甚至可能是他本人。”

“現在城內的情形,到了晚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你不能一人出去。”掌櫃堅持道,“若你真的擔心,還有一個辦法。你告訴我你們見面的地點,我帶你抄近路過去。快到時我不出去,他便看不見我。”

這倒是個好辦法……

重六用沒傷到的左手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東家,今天淨麻煩你了……”

他又想到了之前祝鶴瀾剛剛找到他時,給他那出人意料的一個擁抱。

現在想起來,還有點輕飄飄的。

東家可是盡力避免跟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的……而現在他竟擁抱自己,是否可以認為自己和東家之間的關系,是不一樣的?

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

患得患失的想法還沒能持續,忽然一只手又探過來。祝鶴瀾用手背感受了一下重六額頭的溫度,眉頭微微皺着,一臉認真模樣,“我看你神思一直恍惚,是不是發熱了?”

“啊?沒有沒有,我就是受了驚吓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而已。”重六慌忙解釋,總不能說自己還在回味那個擁抱吧……

溫度似乎正常,祝鶴瀾松了口氣。卻在此時,朱乙在外頭敲門道,“東家,松明子回來了,在找您呢!九鸾仙姑也來了!”

“仙姑來了!”重六驚喜道,“她以前關過門,說不定知道些什麽!”

掌櫃看重六又想出去,忙又将他按回去,“你就在這兒歇着。我去見他們。如果有什麽新消息,我再告訴你。”

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完便站起身出門。臨走時又回頭囑咐了句,“我知道你想查你的那些記錄,但不要太累了,知道嗎?”

說完才關上門離開。

祝鶴瀾站在重六門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定了定神,這才看向站在稍遠地方的朱乙。

朱乙擔憂地看着重六的房門,“東家,六哥還好嗎?”

“傷口沒有傷到筋骨,不必擔心。”祝鶴瀾開始向前院走,朱乙連忙跟上,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祝鶴瀾略一挑眉,“怎麽了?”

朱乙猶豫了片刻,才壓低聲音說,“六哥這兩天晚上回來的很晚,而且睡着以後……會夢游……”

回來的很晚大概是因為要去給百曉門留下消息,但夢游?

重六夢游?

從前每次都是聽重六說朱乙夢游說夢話,這次怎麽反過來了?

朱乙咽了口唾沫,有點害怕似的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我是被六哥吵醒的。大概是二更的時候,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話,一睜眼,就看見六哥趴在他的床邊,對着床下說話……”

“……床下?”

“是啊……我一開始以為他什麽東西掉在床下了,就問他在找什麽。可是他不理我,還在繼續跟床下的什麽東西說話似的。那床底下黑漆漆的,我也不敢看,而且……他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

祝鶴瀾皺着眉,想象那有些吊詭的場景,“然後呢?他還做了什麽?”

“他說了半天,忽然站了起來,然後就一直盯着我看,站在那一動不動的。我當時有點怕,就一直裝睡來着……他站了好半天……我好像聽見了一種很奇怪的……像是什麽東西在爬的聲音。我一直沒敢睜眼,就覺得那種爬行的聲音持續了一陣,然後就全都安靜了。我聽六哥說了句:還不到時候。”

祝鶴瀾的眉頭不知何時已經緊緊蹙起。

“你确定你自己不是在做夢?”祝鶴瀾問。

“我也覺得有可能是我把夢和現實給搞混了……”朱乙一副努力想要說服自己的語氣。

祝鶴瀾思忖片刻,對朱乙說,“這件事你先不要聲張。這兩天你不要再離開客棧,一步都不要踏出去。明白嗎?”

掌櫃的語氣分量沉重,朱乙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東家必有深意。于是乖乖點頭。

管重六,百曉門,勾陳先生……

祝鶴瀾知道事情不僅僅是重六透漏出來的那樣簡單。

為何他身上會有那麽濃重的穢氣?就仿佛徐寒柯傳給他的穢氣是一把鑰匙,或是一道觸發的機關。引出來的穢氣如洩洪般,攔都攔不住……

為何重六來了天梁城後,原本太平的城忽然開始道穢失衡?

這是巧合嗎?

不……他不應該僅僅憑着一些無端的猜想把這些東西安到重六身上。重六的恐懼不是假的,他和莊承是不一樣的……

祝鶴瀾匆匆往大堂去,果然見到九鸾仙子帶着太曦在等他。而松明子也老老實實坐在一旁,态度頗為恭敬。

一見到祝鶴瀾,九鸾仙子便主動起身行了一禮,祝鶴瀾回禮道,“仙姑親自來了?”

“鴻蒙儀上一次發生這麽劇烈的異動,已經是五十年前了。”九鸾仙子嘆息道,“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會遭遇這般危機。”

“想必松明子已經将事情始末敘述過了,仙姑可有頭緒?”時間緊迫,祝鶴瀾便直奔主題道。

九鸾仙子輕輕閉上那雙清亮非常的眼眸片刻,嘆道,“當年勾陳先生與夢骷師兄去找窮極之書,家師便是極力反對的。因為那本書……據聞是穢神被從這個世界放逐前留下的。縱然記載着深奧本源的知識,可是一旦打開了,便會引起穢氣外洩,影響到世間道與穢的平衡,猶如飲鸩止渴。但那畢竟只是古籍記載,是真是假已經不可考,所以夢骷師兄還是去了。”

“但是國師并不記得在海上發生了什麽。”

“他的夢……或許不僅僅是夢而已。”九鸾仙子語氣沉重道,“勾陳先生或許已經找到了那本書。否則當初在不還嶺……我們的陣法最開始根本關不動那道門……是勾陳先生忽然出現後,情勢突然發生轉變。問題是……事後我們所有人都記不清楚在勾陳先生出現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算是相互對照拼湊記憶,得到的也都是碎片,而且相互矛盾。”

“你是說,勾陳先生使用了窮極之書裏的力量,幫你們關上了門,然後帶着書失蹤了?”

“不錯。”

“那本書,現在還在世間,但是下落不明?”

“有一點可以确定。”九鸾仙子道,“或許是勾陳先生,或許是其他的什麽人,還在使用那本書中的力量。經年累月進入世間的穢氣越來越多,道氣開始被壓制,便會有新的門誕生。而目前将要開啓的那一道,很可能就在天梁城。你所說的蘆洲居士,就像是五十年前的天辜人,他們要試圖打開那道門。”

衆人一聽五十年前,都吓得不敢出聲了。縱然在場的人大都沒有經過那一戰,可光是聽種種流傳下來的傳說,也夠駭人的了。

祝鶴瀾卻依舊十分冷靜。

只要知道要找什麽,原因是什麽,就有了頭緒。

他揣起手,緩緩理着思路,“所以要想阻止那扇門打開,我們一可以找到窮極之書把它毀掉。二可以找到那扇門的位置,趁着它還沒開,利用大量道氣阻止它開啓。”

九鸾仙子道,“第一種方法怕是來不及了。第二種,只要門還沒開,就還可行。”

松明子道,“師伯,只有您見過門的樣子,您知道我們要怎麽找它嗎?鴻蒙儀現在到處亂轉,也沒個譜……”

“門……只是我們給那些通路的統稱,但每一扇恐怕都不一樣……當初在不還嶺那一道門,是埋在大山裏的,看上去是地上一道不規則的洞,沒有一絲光透出來,也看不到底。将任何東西扔進去都聽不到回響。不過……那門是活的。”

“……活的?”

九鸾仙子回想起那段往事,仍舊會覺得身體發冷,“嗯,它會改變位置。會改變形狀。所有接近門的人,神志都會受到嚴重的影響,看到不存在的人,聽到不存在的聲音。它會洞察你的記憶和內心,有時給你看你最恐懼的東西,有時則給你看你最想要的東西。但接近過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會留下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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