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黃衣記(15)
柒曜真人站在天梁城的城樓上,望着面前在兩座山巒的河谷中鋪展開來的古城。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如煙如霧的紫霞籠罩在鱗次栉比的樓閣屋舍上,勾勒出一條條金色的輪廓。
晚風吹動檐角的銅鈴,發出古樸悠遠的清響,趁着那遠處袅袅升騰的炊煙,愈發顯得寂靜安逸。
白日的種種混亂都像是不存在,三天後即将臨頭的大禍也像是不存在。
身後有腳步聲,緊接着是熟悉的聲音,“好家夥,城牆下頭好幾個居士團的人遠遠的盯着你看,要不是有師弟們攔着恐怕都要沖上來找你要加持……”
柒曜真人卻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開口道,“那跑堂找到了?”
松明子回答道,“找到了。被個在大街上亂砍人的瘋子砍傷了胳膊,但無大礙。”
“九鸾師伯呢?”
“她決定暫且住在客棧裏,在城中幫忙尋找門的位置。”
柒曜真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嘆出,“師伯的容貌恢複,想必也是與祝鶴瀾有關吧?我道家魁首門派,與他那客棧牽連實在太多了。”
松明子走到柒曜真人旁邊,轉過身來靠在城牆上,嘴裏叼着根草棍漫不經心地問,“師兄,你到底是對我朋友意見大,還是對我意見大啊?”
柒曜真人将視線落到松明子身上,沉靜目光卻帶着一股與外貌年紀不符的魄力,“我只是就事論事。祝鶴瀾試圖利用穢氣行禁術邪道,遲早要引火燒身的。穢這種東西,萬萬碰不得。一旦沾染,就是到死都甩不掉。我修道之人更是該敬而遠之。”
“師兄,你老是把穢氣說的跟什麽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一樣。可是要真沒了穢,這個世界不是一樣不能存在嗎?沒有變數,沒有混亂,從一開始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生靈,只會是一片死寂。”
“縱然它是從一開始便存在的,卻也不該是為人所用的東西。就像蜉蝣試圖掌控天氣控制滄海,簡直不自量力。”柒曜真人略一拂袖,語氣中帶着嘲諷。但随即,他的表情沉澱下來,複雜地瞟了一眼松明子。
“你到底是為什麽一定要成日接近那客棧中的人?你明知那棵樹是什麽,有多麽危險。最初我青冥派祖師在此開壇設觀,就是為了鎮住那棵樹苗。你現在卻與那萬物母神的祭司糾纏不清,讓我如何對師父交代?”
“師兄……我和祝鶴瀾就是合夥做生意的關系……你說的這話容易引起歧義好不好……”松明子頭疼一般說道。每一次他跟師兄說話,總會引來這樣一番教訓說辭,搞得他愈發想要躲着了。
“你身為方士,本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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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應替天行道救濟蒼生怎能身染俗財不務正業不思進取……”松明子懶洋洋地背誦了一遍柒曜真人常常要訓斥他的說辭,似笑非笑地瞟了師兄一眼,“我有沒有落下哪句?”
柒曜真人那白皙的面皮有點發紅,轉開視線,“明知故犯更加可惡。”
“師兄,這一次如果不是我和祝鶴瀾找到莊承,你們對于鴻蒙儀的異動恐怕還是一籌莫展吧。你看,偶爾走點歪路子,也是歪打正着啊。”
“可現在找不到門的位置,一樣是一籌莫展。”
“那黃色太歲塔……”松明子轉過身來,望着城牆外蔓延的田野和山麓,“我和祝鶴瀾都幾乎能肯定,那太歲塔便是門。它還未完全成型,所以只要能想辦法将它引出來,用九天伏魔陣困住,再用道氣将之一點點分解,便可将門徹底破壞。”
“若要它成型,怕是需要更多穢氣填充。那些被穢氣影響開始産生精神上或身體上畸變的人便是它的’食物’。”柒曜真人立刻便明白了松明子的意思,“你們想在它回來’吃’的時候抓它?”
“明天……明天大概就是它重新出現的時候。我們必須關注城中任何地方出現大規模的畸變,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設壇。”
“這是自然,我已經讓所有能調動的弟子都出來了,每一條街道上都有人守着。如今師伯年事已高,已經再難承受九天伏魔陣。我将親自催動大陣。”柒曜真人說着,猶豫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松眀,你守在外圍,負責将人員疏散。一旦我那邊發生任何意外,你們需要盡快将無辜人等轉移走。”
松明子一愣,“那怎麽行,我還得幫你護法呢!”
“有首座弟子在。”
“他們那些乳臭未幹的小子們哪護得了你的法!師兄,你就算和我鬧別扭也別這個時候鬧啊。”
柒曜真人瞪他,“讓你去你就去,是不是師兄說什麽你都要逆着來?”
松明子原本是很氣的,可是念頭一轉,忽然咧嘴壞壞一笑,“師兄,你該不會是擔心我受傷所以把我支開吧?”
柒曜真人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轉開視線,剛才嚴詞厲色的氣勢瞬間散了,”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需要可靠之人照顧外圍。““師兄,既然這陣兇險,我怎能棄你不顧。你讓幾個你的徒弟去照顧外圍,我是定然要幫你護法的。”松明子收起不正經的笑,說得難得地真誠,“以前咱們剛剛下山歷練的時候,配合的不是挺好的嗎?”
是啊,當初兩人都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卻親密無間。那時候的松明子有什麽心事都會告訴他,咋咋呼呼的藏不住秘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兩人有了嫌隙。
柒曜真人望着松眀,一絲淡淡的澀然悄然彌漫于心。他終于點點頭,輕聲道,“罷了。若你一定要來,便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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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六翻看着自己的記錄,比對着自己來天梁之前打探到的消息,找出了三名可能是百曉生的人。
這三人中最先來天梁的是位名喚薛家崇的文書,後來在縣衙做到押司一職。按照別人描述的形貌、口音,再根據其府邸方位,重六判斷此人是青龍門龍王面具的可能性極大。
而後兩人一人是九年前嫁入天梁城的花溪酒肆老板娘李若婵,另一人則是常年睡在城隍廟裏的乞丐陳三。正好對應他之前打探到到的朱雀和勾陳二門。由于這兩人來天梁城的時間差不多,很難說誰是副生。
若今晚副生不出現,他明天就要去找這兩人。
一般來說百曉生會互相尊重對方白日裏的身份,就算猜到了對方的營生,也不會直接在沒有戴面具的時候見面。但如果首生副生都失蹤了,非常情況下,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正收着自己的盒子,忽然聽到門扉響動。重六慌忙将盒子推到了床底下。
朱乙端了一碗茶湯進來了。
“六哥,東家讓我把這個端給你。”
是抑制畸變的藥,用廖師傅的茶配成的……
重六其實有些好奇,如果自己的畸變用稀釋的茶便可壓制,那廖師傅的畸變到底有多嚴重?不僅十分濃稠,且還要日日喝,時時喝。
重六苦着臉接過茶湯,捏着鼻子一飲而盡,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小朱啊你怎麽就不用喝這玩意兒。”
朱乙一愣,這還是重六第一次和他提到他身上的穢氣。
朱乙笑着,指了指自己床鋪上的枕頭道,“我也有,掌櫃給了我這個枕頭,讓我每天睡着。說是可以少做噩夢。六哥你應該也停過我說夢話什麽的吧,以前我可是比現在嚴重的多。“重六愕然,“比現在還嚴重?”
“是啊,有好幾年,我一睡覺就像變了一個人,把我家裏人都吓得夠嗆,最後把我打發出來了。我換了好幾家客棧都留不住,因為人家都說我夢游特別吓人。一直到這兒遇上掌櫃,才總算落了腳。”朱乙拉了張凳子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反正要不是掌櫃,我現在指不定就去要飯了……”
被自己的親爹娘從家裏趕出來……這種滋味,重六是難以想象的。
“你這穢氣,是什麽時候染上的?”重六問。
“大概從十五歲就開始夢游和說夢話……我原本是汴河下游朱家村人,有一次跟着我爹去山裏采菌子挖野菜,中間鬼打牆。我不記得我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好像說是我家人都以為我死在山裏了,結果我自己走了回去,卻好像中了邪一樣。他們找來一名仙姑來給我跳大神除穢,後來我雖然清醒過來了,但卻有了晚上折騰的毛病。”
“有人告訴過你晚上你都說些什麽嗎?”
“他們說我有時候會說人名,然後過幾天那些人就會……死去。”朱乙說着,表情有些黯然。但他又悚然一驚,問重六,“我是不是又說了誰的名字?”
重六垂下眼睛思索一番,“你會想知道你都說了誰嗎?”
朱乙一愣,随即用力搖頭,“不想……知道了我也幫不了他們,還不如不知道。”
“哪怕是你認識的人?”
“……對。”朱乙下定決心一般說,“哪怕是我認識的人……我不想要這樣的能力……”
重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地道,“我理解……但是這兩天,朱乙,你一步都不要離開客棧,而且不要自己一個人待着,盡量多和廖師傅他們在一起,知道嗎?”
朱乙停了,笑起來,“六哥,你怎麽說了和東家一樣的話?”
也是……東家肯定早都提醒了……
入夜後,重六在朱乙入睡後,換了衣服,拿上面具,溜去了掌櫃的院子。
掌櫃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啧了一聲,“怎麽還是我送你那件?不是給你漲工錢了嗎,也沒做兩件新的?”
重六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荷莖綠交領長衫,莫名道,“就偶爾穿一次,沒必要浪費錢啊。”
“你每次都穿一樣的衣服去見同門,他們很快就能猜出你在哪做工,回頭還以為我苛待你了。”掌櫃絮絮說着,進屋去捯饬了一會兒,拿了一件杏黃色的圓領衫遞給重六,“快換上。”
重六哭笑不得地去掌櫃屋裏換了衣服,心想掌櫃怎麽老這麽熱衷打扮他啊……
掌櫃打開近路的門,帶着重六一起走上那條布滿密集黑色坑洞的奇異之路。兩側的景色扭曲斷裂一如以往,但是這一次,重六注意到了許多黃色的黏稠物體蠕動在那些裂痕的夾縫間,簡直像是把一切都填充滿了一樣。
重六愕然地看着,心想原來那些黃色太歲早已無處不在。只是他們看不見而已……
“不要看別處,小心腳下。”祝鶴瀾提醒了他一句。
“東家,咱們要是遇到了狗怎麽辦?”
“現在黃衣之神的氣息這麽重,狗恐怕都會躲得遠遠的。”
連狗都不敢接近的天梁城……
沉默片刻,祝鶴瀾忽然用有些猶豫的語氣開口道,“六兒……此次我們要做的事,從穢神手中救下那麽多人命,将會沾染大量的穢氣。你上次救徐寒柯,尚且被影響的這麽嚴重,這一次,我想你或許還是出城避一避的好。”
“啊?可是……我難道幫不上什麽忙了嗎?”
“不是你幫不上忙,我是怕……”掌櫃說完了,自己也覺得奇怪。他什麽時候開始有怕這種感情了?
這個重六,對他的影像超出了他的預計。
“可我要是走了,我總覺得不對……”重六焦慮地望着他,忽然停下腳步,“朱乙都沒走,廖師傅小舜福子九郎都沒走……我怎麽能一個人走呢?”
“你不怕?”
“怕是肯定怕,可我也不想當逃兵啊。”
“若你真的想留下,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掌櫃揣起手,幽幽凝視着他。
重六不明所以,還是迎上掌櫃的目光,“您問吧。能說的我都說。”
“你父母到底是誰?”
重六愣了一下,不知道掌櫃怎麽突然扯到這個問題上了,他沉默了片刻,還是誠實說道,“我不知道。我是被我師父帶大的。”
“我知道,這個問題我不該問。畢竟你百曉門中白日身份是禁忌……你若願意說便說,不願意說或是對我還有疑慮,也可以緘默不語。”掌櫃一字一頓,十分鄭重。
重六眨了兩下眼睛,道,“東家,你是不是想問我師父是誰?”
祝鶴瀾微微颔首。
重六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唇。
師父不想被打擾,所以他本不該告訴任何人。
祝鶴瀾靜靜等待着,世間一分一秒過去,重六還是緘默不語。
祝鶴瀾不知為何,有些失落。
“你不願說……便罷了。只是我還要再問你一句,你師父,可有傳授給你一本書?”
“書?”
“嗯,或是類似碑文、手記之類的東西。”
重六搖搖頭,“我師父的手記我一本都沒看過。他說我得自己收集自己的知識。他只是教會我方法而已。”
祝鶴瀾點點頭,緊緊盯着重六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除非他心機真的深不可測到連他都能騙過的地步,否則怎麽看也沒有說謊的痕跡。
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或許此事确實與他無關。
莫名感覺心情輕松了一些,祝鶴瀾于是和緩了表情,安撫般地将手在重六肩膀上按了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