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劍與玫瑰(一)

他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才看見蘇恒和羅海肩并肩過來,兩個人都是一臉不爽,羅海嘴裏還在小聲咒罵。

“怎麽了你們?”蕭淵看着他倆在桌邊坐下,皺眉問。

蘇恒抿着嘴不說話,羅海小聲咕哝道:“碰上曹明那邊的人,吵了一架。”

蕭淵淡淡道:“我還以為是打了一架。”

“您說過不準随便跟自己人動手。”羅海沒好氣地道:“兩個玩營妓玩到現在才出門的渣渣,見到了就嘲諷了幾句,不過看那倆慫包也沒力氣打。”

“營妓?”蕭淵皺緊了眉:“他們自己的?”

“不是他們自己的還能是咱們的嗎?”蘇恒懶洋洋開口,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我說昨天慶功宴上他們那邊人怎麽都走得早,趕回去玩女人了,呵。”

“你們不去報告李一揚将軍?”溫若飛也起了一肚子火氣:“好好罰他們一次!”

“這個管不了的。”蘇恒低聲道:“這一塊一直是朝廷默許的,雖然不會公開設置營妓,但也不會明令禁止。是否有軍妓,全看将官自己約束。”

“怎麽會……”溫若飛愕然。

蕭淵垂眸道:“将士們都久駐邊疆,離家萬裏,需要撫慰的時候自然是有的……一錘子打死,未免令人不滿……所以朝廷不會禁止。”

羅海呸了一聲:“那種下流胚子,自然是離了女人不能活。咱們軍紀嚴明,就從來沒有這種事情。”

羅海兩人罵罵咧咧地吃完了早飯,把碗筷一扔接着去訓練場操練。蕭淵與溫若飛也随着去了。剛到訓練場,就見早上同蘇恒羅海兩人争執過的兩個将官也在那裏,懶洋洋地拿着長戟互相笑罵。

“還真是冤家路窄。”羅海嗤了一聲,蕭淵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正面沖突,三人一同走到場邊,拿了武器自己訓練。溫若飛在一邊看着,耳邊遙遙傳來那邊的嬉笑,夾雜着不堪的下流話,聽得他臉上發熱,心中憤懑更甚。

蕭淵注意到了一邊磨牙的溫若飛,也只能是無奈。走到溫若飛身側正要安撫兩句,忽地聽見那邊道:“那新妞兒雖然好模樣,只是性子太犟,砸床掀被子的好不惱人!”另一個哈哈大笑道:“人家是良家的閨女,将軍自私塾裏帶回的,自然是貞潔烈女!”說罷又是一頓□□。

蕭淵霍地丢了手中武器轉身朝李一揚的軍帳走去。

養不養營妓軍法上無所謂,劫掠良家婦女可就不是了!

李一揚沉着臉聽完了他的敘述,蘋果臉上顯出一絲惱怒。

他喚來自己副将:“帶人去曹明軍中,把那些營妓都找來!”副将領命去了,不一會兒,竟帶來六七個女子。雖然簪環粗劣,脂粉浮濁,仍能看出年輕美貌,窈窕身姿。她們大多臉色蒼白,黯淡的眼睛裏毫無光彩,在李一揚面前屈膝行禮,便默默站在一邊,眼中帶着些微的畏懼。

李一揚嘆了口氣,問道:“你們都是哪裏來的?是刺配邊疆的,還是自願賣身的,亦或是被逼無奈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溫若飛見狀,知道這些女子尚存戒心。他親自拿了杯子,給這些人每人倒了杯茶,端到她們面前:“今日請你們來,只是想問清事實。這是統領西北大軍的李一揚将軍,絕不會傷害你們。”

眼見溫若飛親自奉茶,一個女子眼中隐隐有了些波動。低聲問道:“若是被迫,能如何?”

李一揚神色嚴肅:“刺配的,自願的本将管不了,但若是被搶、被劫的,本将保證,你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那女子眸中忽地泛起淚花,猛地跪下深深叩首:“将軍!奴家錦娘,寧川縣人叢家村人,父親乃是村中私塾先生。戰事起時,奴家不幸罹難,被脫勒賊人擄去,本想一死了之,卻遇玄軍出擊,得了解救!奴家本以為脫出火坑,正自僥幸,孰料得,剛出狼窩又入虎口!帶頭的将軍,見奴家貌美,不肯放走奴家。奴不肯從他,他便将奴送入軍妓營中……”她說到這裏,便已泣不成聲,連連叩首,求李一揚替她做主。其他幾位軍妓也跪了下來,表示錦娘所言是真,願為她請命。

李一揚正待發話,只聽帳外一片喧嘩,曹明帶着兩個副将急匆匆沖進帳來,見軍妓們都在帳中,李一揚臉色不善,臉色一白:“李将軍,我營中軍妓……”

蕭淵抱着雙臂冷冷道:“你不如聽這位姑娘說完再問。”

曹明低頭一看,地上跪着的竟是錦娘,額角不覺冒出汗來,強自鎮定道:“這不過是個軍妓,有什麽好說的。”

錦娘瑟縮着身體向李一揚方向膝行了幾步:“将軍明鑒!奴家是被強掠而來充作軍妓的,求将軍給奴家做主!”

李一揚怒道:“曹明,你給本将一個解釋!”

曹明白着臉道:“這,這位軍妓末将也不識得,此事還需問過下屬……”

李一揚轉向錦娘:“是何人強迫于你,又是何人将你充為軍妓?”

錦娘抹着眼淚,指着曹明的一個副将道:“是偏将何燦,同他的幾個下屬。”

何燦連忙分辨:“将軍莫要聽她一派胡言,末将是……是……”

“是如何?!”李一揚厲聲喝問,何燦見他嬌小身體跳上了桌子,居高臨下,眼神狠辣如狼,瞬間汗如雨下,一時間竟忘了想說什麽。

“敗類!”李一揚見他唯唯諾諾,心頭火氣騰騰竄起,伸手抄起案頭毛筆便擲了出去,筆尖掃過何燦的臉,墨汁和着他的血一道流了下來。

何燦雙膝發軟,跪倒在地:“末将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将軍,末将……”他求助地看向曹明,曹明忙站開幾步道:“是末将治下不嚴,治下不嚴!這般敗類,末将定當嚴懲……李将軍,此事末将真的不知……”

蕭淵盯着他的眼睛厲聲道:“你敢說你當真不知!”

曹明一梗,硬着頭皮道:“不知便是不知!不必你這般質問我!”

李一揚冷冷道:“閉嘴!”蕭淵橫了曹明一眼,低頭不語,曹明氣哼哼地抹了一把額角的汗,也不說話了。

“蕭淵,帶幾個人,與本将走一趟寧川縣,看看錦娘身世,是否真如她所說,是良家女子。若果如她所言……”李一揚苦笑一聲:“本将當代全軍向父老鄉親們賠罪。”

“是。”

“宋悅。”李一揚招呼自己副将:“把何燦帶去軍法處,此事絕不能姑息!”曹明忙道:“末将也……”“你一邊去。”李一揚鄙薄地掃了他一眼:“治下不嚴,此時要你也無用!”曹明悻悻退去了。何燦臉色發白:“将軍,末将從軍二十餘年,保家衛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請将軍能網開一面……”

“呵。”李一揚轉過臉:“這時候記得自己是保家衛國的軍人了?□□自己的姐妹,保的哪門子的家衛的哪門子的國?”

他不再管何燦,揮揮手讓宋悅把人拖走。

寧川縣距離撫州不遠,戰事過後,逃到東南方避難的居民慢慢地回到家鄉,本來蕭條的村落也有了些人氣。李一揚同着蕭淵溫若飛帶着錦娘,一路向錦娘家裏去。

錦娘擦淨了臉上淚痕走在前面帶路,不多時便尋到了那家私塾。她站在門邊,正想推門進去,卻躊躇起來,默默退到了李一揚等人後面。

蕭淵知曉她是羞慚,上前叩響門扉,高聲問道:“叢夫子在嗎?”錦娘父姓叢,這個時候應當在裏面上課。

連問兩聲,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皺着眉頭開門出來,望見蕭淵,上下打量一番,并不識得,皺眉問道:“閣下何方人士,有何貴幹?”

蕭淵讓開一步,讓他看見自己身後躲着的錦娘。那中年人大吃一驚:“錦兒……錦兒?!”

錦娘再也忍不住滿眼淚水,撲上去抱着父親的手臂痛哭起來。

叢夫子呆立片刻,才如夢方醒,扶起女兒,止不住落下淚來。父女倆抱着哭成一團,連私塾裏的娃娃們都聽見哭聲,紛紛跑出來張望。

待這父女兩人哭了一陣,叢夫子才注意到李一揚等人還在那站着。連忙招呼他們進去坐下。他匆忙給孩子們放了學,親自招待這一行人。

錦娘一雙眼已經腫成桃核一般,見了父親哽咽着不知說什麽好。叢夫子拉着她,道:“本以為你被脫勒人擄去已是兇多吉少,誰知竟還能回來……”

錦娘道:“孩兒的确被脫勒人擄去,不過被我朝兵丁救下,之後,之後……”她猶豫着,拽着父親袖子,竟是開不了口。

叢夫子看向李一揚等人,眼神熱切:“是諸位将軍……救了小女麽?”

李一揚臉上發燙,尴尬地搖了搖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看蕭淵,蕭淵垂着眼睛不願說話,一邊的溫若飛也是裝死。

氣氛瞬間僵死。正在李一揚通紅着臉狠下心要說出來時,外面傳來一個男子聲音:“錦娘?可是錦娘回來了?”

錦娘聽見這聲音,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叢夫子連忙迎出去,帶進來一個滿頭汗水的年輕人,卷着袖子,顯然是急匆匆剛從外面趕回來。他一見錦娘,也忍不住驚喜:“錦娘!”錦娘望着他,嗫嚅了一聲“遠哥”,卻是哽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叢夫子笑道:“這是同錦娘自幼定親的路遠。”

路遠見了外人,行了一禮:“多謝諸位送回錦娘。岳丈大人,錦娘可還好?此番在外,可受了苦楚?”

錦娘一聽,再也忍不住,淚落連珠。叢夫子連忙安慰,路遠也在旁勸撫。錦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續道:“我被脫勒人擄去,幸好被大軍救下。誰知道,誰知道……”她雙膝一彎,跪在父親面前止不住放聲大哭:“女兒前生造孽,剛脫狼窩又入虎口!撫州偏将何燦看中女兒這身皮囊,逼迫女兒。女兒不從,便被……被他送入軍妓營中……”

叢夫子臉色瞬間慘白,路遠也變了臉色,退開幾步:“這,這……”

李一揚咬牙起身,帶着蕭淵和溫若飛向叢家父女長揖到地:“在下西北大将軍李一揚,治下不嚴,致使撫州偏将強奪民女充作軍妓,同胞姐妹慘遭荼毒。如今何燦已在軍法處治罪,一揚在此向各位賠罪,今後絕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叢夫子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連忙扶起李一揚:“将軍使不得……”

李一揚就着他的手擡起頭來,看見錦娘跪在地上,雙眼含淚望着路遠和父親。

路遠此時已經幾乎在門邊了,錦娘顫着嗓子喊了一聲遠哥,他卻一甩袖子轉過身子:“莫要再叫我遠哥……錦娘,你……你身子已污,教我如何娶你過門?”

錦娘臉色煞白,哭道:“遠哥……”

路遠跺腳道:“本以為你大難不死,誰知是撿回一只破鞋!叢夫子,這親事,恕我不認了!”他急匆匆轉身,像躲避瘟疫一般逃了出去。

錦娘整個人都似是凍住了。叢夫子看着木木的女兒,搖頭嘆氣,老淚縱橫:“你已非白璧,還能求他什麽——你哪怕是死在亂軍之中,好過如今這般回來!”說罷,他也搖着頭,自顧自進了裏間——竟是不再管自己女兒了!

溫若飛看得整個人都哆嗦了,他正想上前安慰錦娘,卻見那女子扶着桌角,踉踉跄跄站了起來。

“錦娘姑娘。”溫若飛擔憂地叫了她一聲,錦娘恍惚地搖了搖頭,沖他微微笑了一笑。

李一揚和蕭淵直覺不對,交換了一個眼神正要上前,錦娘卻快他們一步,猛地沖向一邊的牆壁。

“砰”一聲巨響,錦娘的身子順着牆壁軟下來,額頭在牆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柔弱的女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震得房梁上灰塵都簌簌而下,卻不知能否打動棄她不顧得父親和未婚夫的心了。

李一揚和蕭淵沖過去接住了她,可是已經遲了。來不及再找醫生,錦娘已經絕望地合上了眼睛。

溫若飛看得雙眼發黑,胸口發堵。眼眶脹痛,再也鎖不住淚水。蕭淵和李一揚跪坐在錦娘漸漸冰冷的屍體邊上,互相看着彼此泛紅的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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