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劍與玫瑰(二)

歸途中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李一揚最後的處置,是杖責何燦一百,貶為夥夫。因為沒有證據表明曹明也參與了劫奪民女,暫時奈何他不得,只能以禦下不嚴為由,罰了他三月薪俸,賠償叢氏錦娘家人。

溫若飛心中對這個結果自然是不甚滿意,但是也毫無辦法。在蕭淵衆人看來,這個結果已經算是公允了——在大玄,人命當真不是等價的。

溫若飛低落了很久,一直到戰役結束,回到寧州,也還是一副消沉的模樣。蕭淵看在眼裏,憂在心中,只是李一揚處理之下已經塵埃落定,他也不知如何安慰溫若飛。加之州牧薛天玉之前叛國被殺,戰後安撫百姓恢複生産的政務也落到了蕭淵肩上,所有人都忙得跟陀螺一樣,只好放着溫若飛自己排解。

好容易,新年到了。

劫後餘生的寧州城沒有往年熱鬧,卻透着一股新生的活力。

二十三過小年,買糖買瓜,祭祀竈王爺;二十四掃房子,內外除塵;二十五磨豆腐,接玉皇求福氣;二十六割年肉,采買肉食,準備葷菜;二十七趕大集,家家戶戶備辦新衣,采買雜貨,有些餘錢的人家還買些煙花爆竹。二十八把面發,和面以準備白案,貼窗花;二十九小除夕,蒸饅頭擀面條,掃墓祭祖上供飯;三十夜裏除夕,守歲接年。

寧州殘破的城牆已經整修完畢,挂上了大大的紅燈籠。蕭淵請當地的名紳重新題寫了城樓牌匾,清除了牆縫裏的青苔瓦松,把城防工事也修整了一番。軍營裏張燈結彩,這一日破例除了戒令,軍帳裏外盡是嬉笑打鬧喝酒賭牌侃大山守歲的軍士。

溫若飛再一次開了手機,看着上面的時間慢慢往零點跳去。把手機塞在寬大的袖子裏,他爬上了城牆,蕭淵他們在城樓上擺了一桌,正聚在一起打麻将。

蕭淵羅海蘇恒劉峰各坐一邊,蕭淵正坐如鐘,羅海翹着二郎腿,蘇恒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捏着牌摩挲,劉峰笑眯眯趴在桌子上。

一圈過,蕭淵輸,兩圈過,蕭淵接着輸。十圈過,溫若飛望望蕭淵的荷包,略微擔憂。背後小兵們竊竊私語:“将軍今年還是一樣贏不了啊……”“哈哈哈只能贏仗贏不了牌……”

羅海接過蕭淵新打出來的那張牌,嘩地一下推倒自己手裏的牌:“碰碰胡。老大,大過年的打麻将,別忙着點炮出兵了行不行啊。”

蕭淵鎮定地給他數着番數:“打牌就打牌不要廢話。”

“嘿。”羅海樂了:“行行行不廢話,您樂意發紅包小的們接着就是了。”

蘇恒已經開始碼牌了:“下回該輪到我贏了。”

蕭淵看看天上月亮把牌一丢:“過子時了,不打了接年!”

劉峰抗議:“還沒呢城裏都還沒敲鐘……”

蕭淵已經下城樓了。

溫若飛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遙遠的鐘聲從寧州城唯一的一座寺廟裏傳過來,宣告着新的一年的到來。然後,像是接到了號令,城裏家家戶戶的爆竹都一齊響了起來。自東南向西北炸成一片,半邊天空都紅亮了起來。溫若飛站在城樓上捂着耳朵,這時候蕭淵抱着什麽東西上來了。

“孔!明!燈!嗎!”他幾乎是在嚎叫着問。

蕭淵朝他比了個正确的手勢。

劉峰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紙筆,吼:“寫新年願望啦!”

溫若飛從蕭淵手裏接過一個鮮紅的孔明燈,一時之間猶豫着不知寫什麽好。

“你們寫的什麽啊?”

他湊過去看旁邊蘇恒的字條,只見上面是方正筆挺的八個大字:“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又是這一套,每年都沒個新意!”羅海大聲地嘲笑。

“滾,總比你寫心想事成強!”蘇恒回擊:“而且你那蜘蛛爬的字也寫得出手!”

“我字怎麽了!”

“醜!”

“嘿你的更醜!”

“娘的大過年的還想打架?”

“打就打!”

……

劉峰刷刷刷地寫着:“看來還要再加一條,讓蘇恒和羅海少惹點麻煩。”溫若飛一看,巴掌大的字條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看着眼暈。“這樣真的好嗎……”

“都是心裏話啊……想求的太多,我也不藏着掖着嘛。”劉峰笑着,接着刷刷刷奮筆疾書。

“你寫的是什麽啊?”走到站在城樓一角的蕭淵身側,卻見他身子一側,把字條掩在了身後。

“藏着不給看?”溫若飛更好奇了:“是什麽啊?”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看見蕭淵的耳朵在暗淡的燈光下泛起了一點微紅:“私事。”

“了解了。”溫若飛眯起眼睛笑了笑:“原來你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哦?”

蕭淵咳了一聲,把紙條反着貼到孔明燈上。“你的呢?”

“還沒寫。”溫若飛提起筆,躊躇了片刻。

“最近不怎麽開心,想很多事情。”他嘆了口氣:“想得越多,越發現自己沒用。”

“你還在想那個姑娘的事?”蕭淵低聲問,眉宇間也飄來一絲陰影。

“嗯。”溫若飛嘆了口氣:“我從來都難以想象……還有軍妓這樣的制度。雖然是何燦和曹明混賬,但是如果不是有軍妓做遮掩,他們不會大着膽子把脫勒人劫走的女子留下自己享用。”

“這件事,我曾經說過,是被默許的。”蕭淵垂下眼睛。“我以前跟着前輩作戰時,營中也有軍妓。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沒成家的,很多人都忍不住。”

“你也……”溫若飛咬着嘴唇,問不出口。

蕭淵突然苦笑起來。“若飛,我軍中不設軍妓不是因為我潔身自好。是因為我親眼見過那些女子過的什麽日子!

“軍中将士太多了。刺配充軍的有罪流放的自願賣身的軍妓再多也不夠。一個軍妓不管願不願意,每天都要面對二三十個要洩欲的戰士……她們不能反抗,只能忍受各種各樣的折辱。再加上疾病,很少有人能活過十年。”蕭淵低聲道:“來到這片軍營……她們就注定會犧牲掉一切。”

“……”溫若飛胸口上下起伏着,說不出話來。

“我曾經上奏過。然而沒有人在意她們的死活。”

蕭淵望着城樓下因為慶祝新年而點起的萬家燈火:“一群肮髒的罪婦……那些大人們是不會同情的,他們覺得,女人也是物資,和軍隊的糧饷沒有兩樣。如果軍隊需要軍妓,就讓她們去犧牲。”他手指摩挲着掌中的孔明燈:“我沒有辦法。老将軍這樣說,皇上也這樣以為。我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營裏,永遠不出現軍妓罷了。”

“可她們是人。”溫若飛咬着嘴唇。“女人男人一樣都是人……她們并不低賤!”

蕭淵無聲地笑了。“若飛。”他的手落在溫若飛的頭頂:“我就知道你懂得。”

他的手指覆着溫若飛的頭發,慢慢往下,觸及溫若飛的耳朵,觸及他的臉頰,感受着寒風吹冷的皮膚突然熱起來。

“……”溫若飛不知道為什麽,臉突然就紅了起來。蕭淵站在黯淡的燈籠光影下,對着他溫柔地笑着,整個人的輪廓都泛着微微的紅暈,就像一支蠟燭一樣溫暖。

“我想,老天爺給我最好的禮物就是你了。”蕭淵的手終于離開他燙人的臉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是他整個人突然貼近了來,在溫若飛耳邊呢喃:“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溫若飛鬼使神差地攀住了他的肩,回答道:“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蕭淵落在他肩膀上的手一緊,溫若飛恍惚間覺得幾乎要被他抱進懷裏了,但是片刻後蕭淵放開了他,笑容真摯。

“快寫你的願望,要放燈了。”蕭淵把筆塞進他手裏。

“嗯。”

溫若飛想了想,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願望。

塵世有相知,百年共攜手。

他沒什麽詩才,這平仄也不對韻腳也不合的兩句已經是極限了。

蕭淵站在他背後,看見這十個字,笑容愈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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