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科挂了
在路上,江舟幾次找商儀談話,但少女似乎惱怒清晨之事,一直不搭理她。
江舟讨了個沒趣,心裏幾番嘆氣,想道自己不該一上來就這麽輕薄,可一看着廣寒君少年時的模樣,她就忍不住心猿意馬,雲端的美人站在眼前,便總想上前摸一摸,逗一逗。
讓那雙冰冷而寂寞的眼睛染上凡塵的顏色,從此在紅塵流連,再不會飛回天上。
往日聽話本時候,說什麽牛郎織女、田螺姑娘、董永七仙女之類的故事。她初時會随着衆人一同鄙夷話本裏的凡人,唾罵他們心思卑劣,手段龌龊,妄想留住九天的仙子。
可遇到商儀之後,才隐約能夠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如若燒掉羽衣,藏起螺殼,能夠教商儀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她也會毫不猶豫這樣做的。
原來她自己也這樣的卑劣。
行至藤蘿花樹,商儀見江舟還未趕來,故意放慢腳步。
花影深深,秋陽淺淡,少女立在花樹下,眉目清冷,可堪入畫。
江舟心想,就算這樣卑劣,可對着這麽一個人,誰不想把她永遠囚在身邊,誰不想讓這雙眼睛染上七情六欲的色彩,誰不想讓她從天外的仙,變成一個鮮活生動的人。
“不走了嗎?”商儀微微蹙眉。
江舟快步趕上她,悄悄去牽她的手,這回商儀大概消了氣,又或者覺得太幼稚,沒有再把她拍開。
千機班的學舍在攝山山腰。
石道幹淨,蜿蜒而上,兩邊松林青翠。
走過幾個岔路,一座小石碑立在路口,碑上覆滿青苔,千機二字已有些模糊不清。
江舟走近後,發現千機班竟占着一間大學舍。
黑瓦白牆,牆面微黃,是歲月留下的痕跡,檐上飛燕築巢,門前梧桐迎客。
學舍內桌椅整齊,約莫有一百來架,想來十幾年前,這裏也應是一個大班。
江舟與商儀方入坐,執教夾着書便走了進來。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講臺上,自我介紹,“我叫桐酒。昨日布置的作業拿出來。”
看到兩人桌面上擺放的偃甲後,桐酒依舊沒什麽表情,既不點評,也不檢查,轉身照着書本念起來。
她的聲線平淡而無起伏,像是一灘沉沉死水,講課內容亦是枯燥無味,晦澀難懂。
江舟本對偃甲毫無興趣,加上聽起來雲裏霧裏,不知不覺便昏昏欲睡。手撐着頭,腦袋如小雞啄米,一起一落。
商儀偷偷扯了她一把。
江舟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桐酒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在她眼前放大。饒是逆命侯身經百戰,見慣種種可怕之景,她依舊認為,上課打盹時執教突然出現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桐酒說:“你把偃甲再拼一次。”
江舟:“啊?”
商儀正襟危坐,餘光瞥過來,似乎很是為她擔心。
江舟撓頭,把偃甲先拆開,每拆一個部件,就頓一下,記住它的位置和功用。她本就天資聰穎,記憶超群,可惜心思活絡,難以沉下心來。
如今執教當頭,不得不硬着頭皮拼偃甲,她漸漸上手之後,忽然覺得偃甲之術沒有自己想象當中的枯燥無趣,比如一個小小的齒輪部件,看似只起了銜接作用,實則是整個偃甲的核心,如果缺了它,整個偃甲都會無法行動。
商儀看着少女越來越上揚的嘴角,心想,也許每個學子都是一塊璞玉,如何雕琢成器,全憑執教的引導與教化。
桐酒或許有些照本宣科,但确會因材施教。
花了一刻鐘的功夫,念完書本偃甲知識後,她知道江舟沒聽進去,便将昨日的作業布置她再做一次,而商儀已經明白她說的新知識,于是她給商儀布置新的任務。
拼機關零件,看似簡單枯燥,實則非常磨煉心性。
江舟拼完大半,忽聞青銅鐘響,再擡頭時,發現日影西斜,已經到了下午。
朱執教的那堂博識課快要開始了。
她忙說:“執教,已經下課了,我回去拼好再拿回來好嗎?”
桐酒:“不好。”
江舟苦着臉:“博識課要開始了。”
桐酒:“那又何妨?”
江舟嘗試和她交流一下,“朱執教不太好說話,要是我遲到,博識課那科就要挂了。”
桐酒反問:“我看上去很好說話嗎?”
江舟垂死掙紮:“執教……”
桐酒:“再廢話,你這科也挂了。”
“我……”
“你科挂了。”
行吧。
江舟心裏嘆氣,扭頭對商儀說:“雲舒,你先去上課吧。”
商儀搖頭,“我在這裏等你。”
江舟道:“這不是等不等的問題,朱執教不管你最後成績,只要遲到一次,就會把你打回重修。”
商儀毫不在乎:“重修就重修。”
行吧。
江舟有些愧疚,加快動作,好不容易拼完偃甲,她長舒一口氣,問:“好了嗎?”
桐酒:“不好,出來。”
江舟與商儀對視一眼,不情不願跟着她走了出去。
桐酒立在梧桐樹下,朝江舟伸出手。
她的五指極白極瘦,手上布滿細密的傷疤,一截細白手腕掩入黑色長袖中。
江舟有些愣愣地想,這位執教是白骨成精嗎?怎麽這麽瘦?
商儀見她盯着人家發呆,冷哼一聲,把她手裏的偃甲奪過去,遞給了桐酒。
桐酒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僵硬地撥動偃甲上一處極不顯眼的凸起。長方偃甲左右兩側張開雙翼,變成一只木頭小鳥,歪歪腦袋,在天空盤旋一圈,重新回到桐酒手上。
“哇。”
江舟見過偃甲的諸多妙用,但看見自己親手拼出來的木頭零件動起來,心裏湧滿成就感。
桐酒道:“千機偃甲,其實是一個賦予死物生命的過程。你們現在只是要把各個部件拼湊起來,待過一段時間,便要開始學偃甲的結構,和如何制造零件。”
她摸了摸手中小鳥,“因此,你們必須要比任何人都要愛惜生命,仔細觀察,看飛鳥是如何飛上天空,游魚為何能在水裏游動,天地賦予萬物生命,而偃師賦予偃甲生命。”
江舟忽然想到,初級偃師能發明木車雲梯,制造人們生活中常用的種種工具;
中級偃師能削竹為鵲,讓死物也能栩栩如生,行動如常。
那麽最厲害的偃師,能不能做出吃飯走路、說話思考皆與常人一樣的偃甲人呢?
她不知不覺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桐酒微微一愣,“古籍中有過記載,趙偃飛升上界時,曾在人間留下一具偃甲,舉止悉如常人,常伴聖人左右。”
江舟好奇追問:“那它現在在哪?這麽多年了,雖然人的壽命有限,但偃甲總不會死吧。”
桐酒搖頭,“她死了。”
江舟一愣,“為何?”桐酒道:“聖人死後,那具偃甲自絕于世,只留下一顆靈核。”
江舟喃喃:“可是它為何要自覺?難道……”她的眼睛亮起,急促問道:“難道偃甲也可以有人的思想情感嗎?”
天地賦予生靈性命,而偃師若能賦予死物性命,那豈不是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桐酒依舊搖頭,“我不知道。”
商儀忽然開口:“除卻趙偃的傳說,史上還有一個偃師獻技的故事。”
江舟問:“什麽記載?”
商儀說:“《湯問》中記載,百年前,有個洛邑的偃師,像天子獻技。他送上一個穿彩衣的偃甲人,彩衣人載歌載舞,行動與常人無異。天子稱奇。表演将結束時,彩衣人輕佻眨眼,意圖挑逗左右妃嫔。”
說到輕佻二字時,她不鹹不淡地看了江舟一眼,繼續道:“天子大怒,以為偃師用真人冒充偃甲,欺騙自己,下令将偃師斬首,而後斬斷彩衣人頭顱、四肢、發覺每一樣器官都是由木頭棉花皮革等制成。”
“天子感嘆偃術巧奪天工,可惜偃師早已含冤九泉,自此,世上再無偃甲人的記載。”
江舟覺得可惜,千代的傳承,偃術的極限,斷送在天子一怒中。
商儀道:“偃術式微,由此而起,可惜了……”
桐酒打斷她們的感慨,冷硬地說:“總之,你們若想成為一個好的偃師,不免要對生活中每一件事物觀察入微,對每個生命懷抱熱愛之情,否則,你們永遠也無法體驗到偃術之妙,也不能成為一個好的偃師。”
若不喜歡偃術,一堆木頭零件齒輪有什麽好玩的?
只有對其抱有真正的熱愛,發現生命的可愛,十指才會如同天工造物,創造出種種超出世人想象的神奇。
江舟見她面色冷淡,語氣僵硬,問:“執教,你喜歡偃術嗎?”
桐酒又是一怔,隔了許久,才說:“我不知道,這番話,不是我說的。”
她眯着眼,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執教?執教?”
“那我們先走了?”
江舟喚了她好幾聲,久久不見桐酒回神,便拉着商儀趕緊離開此處,“糟了,博識課已經開始了!”
……
博識課是堂大課。
一眼望去,幾百名新入學的學子,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拿墨筆,桌放書卷。
學堂裏飄浮着濃郁墨香。
剛入學,他們還對博識課抱有極高的熱情。
朱執教是個看上去便很刻板的中年男人,儒衫高個,山羊胡一擺一擺。他先是看了眼,學舍坐得滿當,只有零星幾個空位。
有空位?
朱執教心裏生起無名怒火,第一堂課居然就有人敢不來,學習态度極其不端正!
他從懷裏掏出常用的名冊,從上往下,一個一個點名——
“沈涞。”
“到!”
“岑故。”
“到!”
……
“宋青雲。”
宋青雲應了一聲,連連往門口看去,想不通為何那兩人還未來。
這可是第一節課,怎麽着也不能遲到吧。聽師姐們說,這位執教可怕極了,要是被抓到,直接判重修。
她正惶然無措之際,忽然發現身側少女已經答了好幾次到了。
執教念:“益蘭月。”
同桌趴在桌子上,舉起一只手,高聲道:“在這裏。”
隔了會,執教喊:“蘇小楓。”
同桌側身,手撐着頭,聲音壓得低了些,“到!”
……
宋青雲目瞪口呆,見她連幫數人報了到,忽覺開闊思路。
終于,執教念到了江舟的名字,“江舟!”
宋青雲低頭捂嘴,甕聲甕氣地說:“到!”
朱執教沒有多疑,用朱筆劃掉了江舟的名字,繼續往下念。
宋青雲滿面是汗,心髒狂跳,她一直以來都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哪裏做過這種事?
偏偏在她心慌意亂的時候,朱執教又念:“商儀。”
宋青雲低垂着頭,兩鬓長發掩面,顫聲道:“在!”
……
朱執教眉頭一皺,看着名冊上全部被劃掉的名字,又看着那幾個空蕩的座位,發現事情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