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崩地陷的。

十六年來,視為天地間唯一光的那個師父,便就是以一種近乎于殘苛的笑意,溫柔地同自己道出了所有事實。

果然,帝王家……向來最無情。

「我若是不肯呢?」少年幾乎含着哭腔吼出了這句話。

為甚麽,為甚麽會是這樣……當初,當初師父曾說好帶自己一起共游江湖啊,還說了,如果他有一天老的走不動了,自己背着他,一起去看這天下浩大啊!

為甚麽要這樣對他啊!

若将俠客囿于朝堂之中,即便活着,又與死了何異?

他是誰,他可是納蘭和惬,十三歲初入江湖,一舉挑了江南五大惡人,天下人稱贊的武學神童,擅百家武學,一招一式間有千萬變化,便是天下第一見他都要矮去幾分。

——若有天下第一的話。

『詭公子納蘭』,他很喜歡這個稱呼,因為他本也就是俠骨狂情,喜行蹤不定,喜陰晴不定。

更喜歡偶爾真扮做個天真無邪的少年郎,去茶館酒樓中聽一聽自己的好事跡——

「聽說那位詭公子啊,前些日子又去平了西北匪亂……啧啧,這麽年輕就如此有為……」

太多太多……

可現在,自己最在意的人,要告訴他,自己,将來是要做另一個人的皮囊,是為了能鞏固下祈天的飄搖之境。

「我若是不肯呢?」

「……你若是不肯,那我,那我也只多撐幾年,勉力試試,還能不能活下去了……」

病榻之上,那個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笑着打圓場,他身側立着一個身着紅衣的年輕男子,手裏攥着一把藥草,見他開了口,又忙将藥再度堵回他嘴巴裏。

也就是這片刻錯神光景,待得他回神,為時已晚。

賀無極的那句「師兄!」也堪堪卡在了喉嚨中,無法得出。

納蘭和惬幾乎驚恐地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人,手中劍還在源源不斷的淌着血。

師父的血。

「算師父求你了,如若這世道再這般亂下去……民不聊生的殘相,又要現了……你師父不成器,這輩子別的事做不了,偏就只能是個行醫的命。祖上三輩得蘇家庇佑,難道眼見恒兒辛辛苦苦打下的這天下,又硬要在這節骨眼上斷了嚒?」

「再幫……師父最後一個忙吧,納蘭。」

爾後,世上再無『詭公子』。

而那個幾乎在娑婆門以為徹底毒殺絕了的祈天之主——蘇天縱,又穩穩當當的立回了朝廷之中。

一舉一動,皆受世間矚目。

——這就是江湖。

——一場關于人心的,恩怨江湖。

「飲盡天下不平事,難留江湖見俠骨。」

明明是一個跟蘇家帝王冢無關的少年,卻在這數十年中,硬是以政務折斷了自己這一身傲骨俠膽,心甘情願的呆在那涼盡月色的宮牆深院之中,獨自一人飲下所有苦悶。

——再也沒有那個山野月下,潇灑自在的林間匆匆打馬高聲過,不怕無人和不怕無人對酒同歌的詭公子納蘭了。

因為,他知道他再也沒有這樣無憂無慮的時日了。

本以為握住一把劍就能握住這天下所有生殺予奪快意事,卻不料……

最終只剩下這廣闊無邊,卻偏偏不會屬于他的天下。

賀無極曾十分鄭重的攜着那人在他面前三叩首,說是這天下人,都欠了他一場難還的情分。

我倆尤甚。

他那時候只能無奈的笑笑。

原以為出了個顧笑白,出了個蘇如盛。

結果,頂着別人的名字久了,還真走了別人的命途。

八字上批了一筆——

說是蘇天縱這三字,本就起的戲命霸天,生下來便是天之驕子——呼風喚雨,想要甚麽,便有甚麽。

「然後呢?」

「甚麽然後?」批命的是個在窮鄉僻壤處,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上的老者,早已不知山外幾世輪轉,山中幾回晨昏。

也虧着這混小子走走停停,幽幽蕩蕩,能偶入這麽一個山溝溝來,見他身邊攤開幾本小卦書,便硬是湊上來也要求途問蔔。

——吶,說來慚愧,就是信口那麽一謅,裝裝樣子,能蒙二兩濁酒錢。

這一時被問住了,久久不知該如何答出最令他滿意的下文,才能順利地将這酒錢撈到手。

「你說我能問甚麽然後,」這少年不耐煩地咂咂嘴,「要甚麽有甚麽,聽起來是不錯,可我卻想問問,守不守得住呢?」

……

「守不守得住?」

想當初曜芒的神算渡敷也曾這樣一遍遍跟入了魔障般問神不休。

倒不是因顧笑白是天狼主,而坊間又傳遍了得天狼者得天下的流言。

僅僅是因為,這個人,與自己本該是同路人。

——「只可惜,同路不同歸。」

「但所幸路同過。」

於是這樣,不強求,便還能是朋友。

也正是因此,半個月前,渡敷邀賀樓經賦和顧笑白前去敘舊。

於是他二人才得以不被困在酆族,此時才能從位于祈天南方的曜芒之路,前來施以援手。

渡敷說,他前些日子夜觀天象,是覺得隐有不對。

只可惜娑婆門曾是他曜芒部下,不止和他們一樣擅占蔔,亦擅藏星象。

以防萬一他才把顧笑白叫來,怕是會出甚麽隐患。

卻不料——

千算萬算,萬觀萬看,也不過一詞『造化』以谑。

荒謬。

何其荒謬。

*****

成絮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那次攻樓之戰中。

卻不料渾身是傷,卻偏偏傷不及要害。

重新醒來的那天,他也從未想到,自己會見着另一個自以為這輩子也不會有交集的人。

蘇如盛口中常提起的那個顧師父。

這個明明未曾有過幾面之緣,卻硬是壓過了自己一切的顧笑白。

顧笑白見他醒了也微松了口氣。

因了自己和賀樓經賦那微妙的關系,自然也明白這人與自己那半吊子徒弟的糾葛。

勸死不成理,勸活又感同身受的太難。

向來不善言辭甚少言語的顧大人曾在守他醒來的第一夜裏,如此這般同賀樓經賦道,「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活嚒?」

賀樓大貓不答反問,「你呢?」

是啊,你呢?

成絮只看到顧笑白的喉頭似乎是動了一動。

可終究甚麽話都沒說。

這人果然如傳言中那般冷那般傲,那般不善言語。

若是換做自己作他這身份,即便再冷再傲,現下恐也是稍微要言幾句身前身後事罷。

剛念及此,旁側響起溫如醇酒的沉厚嗓音,賀樓經賦笑的真摯,“大兄弟,你醒過來就好,這往後日子還長,別那麽……”

看不開三個字還未續上,顧笑白就擡了頭,眸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學學我,不會安慰人就別說話了,怎麽這麽糟心呢。

於是賀樓經賦又撓撓頭,停下了話頭——不說話怪尴尬的啊,再說了,老子這是幫你解圍你又反來怪老子,你咋這事兒呢。

……

成絮能下床走動的那天,顧笑白也打算告辭了。

他倆并肩往屋外走的時候,成絮才剛下床,拾起那曾被自己遺棄多年的琴,單只手別別扭扭地彈了一首曲子。

賀樓經賦與顧笑白在回廊處雙雙住步。

琴音也戛然而止。

顧笑白原地怔了一下,随即向回猛沖而去。

他趕去時,一枚銀針已沒入成絮喉中,由琴正中央發出。

——成絮曾想過很多次自己的死法。

是了,他就是這麽沒自信,因為他原本就不靠武藝吃飯,怎麽能從身上尋出甚麽俠情傲骨呢。

他原先,無非就是街頭流浪賣藝的一個皮相還不錯的小琴童罷了。

這琴中最隐蔽的一枚暗針,他其實藏了多年。

是認識蘇如盛之後才加進去的。

很多次怕自己任務失敗,沒臉回來見他。

——中途也确實有接了任務失手過,像是藏溫廣山到鼓剎樓,就是一件徹頭徹尾失敗的事情。

可是……也因那人對自己遮遮掩掩似真心又似玩弄的舉動,一拖再拖,拖至今日也未曾發出。

卻不料那個狂傲的人,竟比自己先走一步,還死的屍首難湊。

「你……」

顧笑白微微皺了下眉,單掌撫在他身後,一瞬間不知自己是該拿內力幫他逼出來,還是……

「多、謝。」

喉嚨似乎早已不能發聲,只不過是憑着一口內勁道出了這句話。

遠處夕陽融金,執琴人端坐房中,一臉平靜無波。

——怕是走的晚了,那人又要在奈何橋上發起脾氣來:

「怎麽,成絮我見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還敢讓本王候你這許久了?」

「還不麻溜地滾過來!」

蘇如盛。

『蘇如盛』。

記得在奈何橋上走的慢一些,我怕你這身狂傲焰氣随着翩飛的衣袖擺的太過,一不小心又要激飛我這片飄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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