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夏,八月,楚江城萬裏無雲,連蟬也被曬得銷聲匿跡。

徐朗月瞞着哥哥,駕車出城,去找自己剛剛歸國的“未婚夫”。

徐三少一直開到城中有名的會員制高爾夫球場,此處占地頗廣,名義上是球場,球童卻個個都是堪堪過了十八的俊男美女,不僅盤靓條順,小意溫存,連信息素等級都是A級,做的是什麽生意不問可知。

徐朗月第一次來,此地連泊車的侍應生都眉目英朗,身材高挑,笑吟吟引着他停了車,卻沒有請他出示身為會員的證明。

徐朗月對別人的信息素極之敏感,哥哥徐長明笑話弟弟是“好靈敏的小狗鼻子”,侍應生一接近,他便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水芙蓉氣息,很溫和寧神,應該是被刻意挑選來迎客的beta,能降低新客人的警戒心,營造賓至如歸的幻覺,又不至于搶了那些omega球童的風頭。

徐朗月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扶着車門,皺眉向後退去,出于調香師的職業病,反射性開始思考,這是哪種水香調,該怎麽調和、應用……也只有靠着這樣的思考,他才能忍耐其他人的信息素帶給他的沖擊感。

侍應生看出他的不适,只得收回戴着白手套的手,站在一側等着他。

徐朗月忍住泛到喉頭的惡心——他這幾個月都待在實驗室,聞合成的香料和信息素還好,忽然聞到真人的味道,真是受不了,偏偏他這個怪病還說不出口,什麽樣的人會暈別人的信息素?這一定會落得個性冷淡的下場。

徐朗月摸索着衣兜裏的噴霧,對準自己噴了幾下,這是他自調的香,名字就叫做“無色”,能壓得住大多數人信息素的味道,讓他的嗅覺暫時得到安寧。

小少爺雖然怪癖多,但到底家教還在,勉強深吸了一口氣,手軟腳軟地站起身來,對侍應生道了句抱歉,又忍不住在心底暗罵自己:“要見那個混賬王八蛋哪天不行?就該在自家主場迎戰,這樣怒急攻心跑過來,還沒找到人就先慌了陣腳,真是出師不吉,可恨、可恨!”

從小到大,一遇到溫鴻玉他就要吃大虧、走背字,到如今又要被迫嫁給人家,卻是不習慣也得習慣了。

“不用客氣,您是來找人的吧?請這邊走。”侍應生很是溫柔地看着他,視線落在他脖頸間的項圈上,竟有幾分暧昧、幾分憐惜。這年頭很少有omega會戴着項圈出門了,除非是腺體非常敏感的類型,才必須時刻保護起來。

徐朗月整了整衣袖,擡頭對侍應生笑了一下,對方瞬間恍神,看他的眼神更加不對了,徐朗月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天真而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人的?哦,我今天來得急,拿的是我哥的會員卡,你們應該能通融一下吧?”

侍應生講話的聲音分外磁性,靠向他的距離也近了一點:“沒問題,我不會檢查您的會員資格的。”

徐朗月聽得古怪,不禁皺起眉頭,徐三少爺從小養得嬌,又因為鼻子過于敏感,聞到不喜歡的味道會生大病,所以很少出門交際,以至于城中名利場上的人物都認不出他來——若不是徐家現在的情況危在旦夕,徐長明是斷斷不會疏忽了對寶貝弟弟的保護,放他一個人亂跑到這些不幹不淨的地方的。

然而徐三少爺有時是一根筋了點,卻不是傻,立刻就明白過來,如警惕的小貓一般,豎起雪白的尾巴,炸着毛拉開了自己和高大侍應生的距離:“我不是——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哥是親哥,不是幹哥哥!我也不是上門送貨的!”

原來對方不看他的會員卡,是以為他被金主包養,叫了局子。這種送貨上門的金絲雀想必不在少數,球場裏的員工順手勾搭一兩個也是常事。

徐朗月說罷,含着幾分愠怒,丢下滿臉尴尬的侍應生,甩袖而去,也不顧自己會不會迷路。

結果他繞着球場走了快半個小時,才找到溫鴻玉。

溫鴻玉和一群狐朋狗友們攢了個局,衆人正坐在觀景露臺上,看身材高挑妖嬈的男女侍者弓下腰去示範如何發球,裙子和褲腰都拉得略低,正是滿目夏日好風光,穿得清涼,看得眼熱。

徐朗月卻只穿白襯衫牛仔褲,牛仔褲是他從上學時穿到現在的,原來讀生物化學,熬夜做實驗時試劑濺到褲腳,燒出的一小塊蒼白如今還在,他有時活得精致無比,有時又充滿理工科宅男的随性,這條褲子他穿着最舒服,那險些燒到他腳上的實驗也啓發他做出了畢生最得意的一瓶香水,這往事帶給他勇氣,所以今天他一定要穿——

來見仇敵,不穿戰铠怎麽行?

徐三少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等會兒怎麽開口,緩緩踏在了草坪邊上,牛仔褲泛白的邊緣被他穿上身,倒成了刻意磨出的鵝卵石,有種天然的風流。

待觀景露臺上的人群看清他時,連夏日徐舒的暖風都窒了一窒,球童們也忘了揮杆,所有視線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他身上。

徐朗月的名字得自《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

他人如其名,真是當空湛湛一輪月,眼睛裏含着一汪星輝似的那麽有情,明明不算太高,又較為纖瘦,乍看只是面皮白淨些,可再看一眼,便令人只覺心頭清涼,忘卻了身在八月。

——原來“美”本身,就是一種可怕的力量。

小少爺本人倒沒意識到身邊的反常,他心裏裝着事,有三分懼七分怒,踢踢踏踏順着回旋梯走上了露臺,若非強撐着不想在溫鴻玉面前示弱,早就該憂愁得低頭看地,擡也不肯擡起來了。

他上了露臺,四下逡巡,好幾年沒見,也不知道溫鴻玉長的是個什麽人模狗樣,只得皺起好看的眉頭,直接發問道:“我來找溫鴻玉,請問有人看到他了嗎?”

徐朗月這一上來,殊不知今日給溫鴻玉回國接風的都是色中好手、火坑孝子,見了他倒好似看見天上落下的星星,一個個雙目發亮,端起酒杯站起身,蠢蠢欲動地往他身邊湊。

徐朗月手指抵在噴霧瓶身上,不适地向後退了一步。

終于有人還不算太瞎,認出了徐三少爺,大笑着調侃道:“唷,三少爺難得出來見見我們這些俗人,看來還是老溫的面子大!”

衆人恍然大悟,一哄而笑應和道:“你是什麽臺面上的人物?怎麽能跟人家正兒八經的未婚夫比!三少別是來打老溫的吧,我們都可以作證,他今天老實得很!”

“我說這個姓溫的怎麽一回來就裝得跟個柳下惠似的,原來是有了三少……嘿,那當然看不進去別的花花草草。”

徐朗月頭疼欲裂,這些人一邊說笑一邊往他身邊擠,若是徐長明在這裏,他們是斷不敢這般放肆的,然而徐家近來屢遭打壓,徐長明也是獨木難支,徐朗月又太像個稀罕的貓兒,是宮廷禁物,叫人見了怎麽能忍得住不揉搓他一番。

徐朗月提高聲音,推開了三五杯送到他面前的酒:“我是來找溫鴻玉的,和別人沒關系,麻煩讓讓!”

“——三少爺的語氣倒不像來找我聊婚事,像是尋仇的。”

随着一聲淺笑,溫鴻玉手中轉着杯垂懸着橄榄的白蘭地,悠然自內間的吧臺中走了出來。

他是alpha裏最優秀的那一類,哪怕只是随意站着,也能教旁人“珠玉在側,覺我形穢”,連信息素标準也是最高的S級。

若非如此,以他私生子的身份,是不會被頗為挑剔的溫老先生接回本家,還一路披荊斬棘,鬥倒了親生的幾個兄弟,成為溫氏集團繼任掌舵者的最熱門人選的。

徐朗月打量溫鴻玉,也覺得他看起來有幾分不同,這人原先在本家過得憋屈,面上的桀骜掩飾得再好,也總歸有幾分流露在眼神裏,那是熊熊燃燒的野心。偶爾他還會故意放出等級壓制的信息素來欺負人。

出去一趟,大概是經過了大風大浪,溫鴻玉如今看起來十分斯文,面上逢人先帶三分笑,一身強勢的信息素都收斂了去,不知道的人真要以為他是個好好先生。

溫鴻玉一身寶藍色休閑西裝,鉑金袖扣,銀灰斜方紋領巾,系得極風流潇灑,離近了,只嗅得到一點極淡的古龍水味道,徐朗月是行家,聞得出這是香邂格蕾出售的原始配方古龍水,自18世紀開始提煉,令拿破侖也鐘愛的男香。

然而徐朗月還是聞得出他本身的味道,那股雨後青草地、枯榮燒不盡的味道,介于木質香調和東方香調之間,兼具雪松的冷峻和廣藿香的辛辣,令徐三少自十七歲初次見面那日起,便時常在噩夢和交替的春夢中嗅到的味道——

徐朗月掐得自己虎口快要出血,才強撐着沒有昏過去,于千萬人中,像有一條線,以豔麗氣味代替月老的紅,牽住二人心頭血,滴滴相融。

溫鴻玉目光幽深,掩飾性地将酒杯湊到唇邊,舔了舔嘴唇,一笑,露出尖銳的犬齒:“未婚妻,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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