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氣漸漸回溫,這是個适宜出游的好時候。
相較于那些經驗老道,平常沒事就登山休閑的老董事們,杜尹的行頭只有一套簡便的運動衫,一個裝着水與衣物的背包
,以及一支到了山頂聽說會失去訊號的手機。
「孩子啊,最近泰盛怎麽啦?」
郭百柏與杜尹并肩而行,他壓低聲音說話。
是心中一股沒由來的負罪感讓他不得不上前關慰這位一向自負的後輩,以他的身分而言,可說是經歷過上一代的拓荒時
期,對這些同業間的革命情感遠比現在明争暗鬥的樣貌幹淨許多。
但若說沒有虧欠是騙人的,畢竟人們為了争逐一席之地,一生都在汲汲營營,只是年老了,感慨特別多,尤其當那些曾
一道帶動過經濟起飛的老板們都紛紛過世以後,感觸又更加深刻。
「我最近想轉換經營方針,可能是這樣才出現一些問題。」杜尹将準備好的說詞搬出來,他是個戒心很重的人,絕不可
能将事實道出。
郭百柏又何嘗看不出來,他的警備态度跟他的爺爺同出一轍,倒不是将你當成敵人,只是扞衛着自我領土,不與他人深
交。
也就因為如此,杜老董事長那興趣不在從商的獨生子,也就是杜尹的父親,在與老董事長吵一架後終于離開這個捆禁人
的地方,至今音訊全無。
于是泰盛這個重擔便落在眼前這年僅二十八歲的年輕後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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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不用擔心,郭伯伯。」見郭百柏沉思不語,杜尹再度将與旭豐電的合約重新說明一次,确定絕不會影響到旭
豐的利益。
只見郭百柏朗聲笑了,「生意交給你表示我信得過你,你就放手去做吧。」
拍拍杜尹肩頭,郭百柏提起十二萬分精神繼續前行。
與程家孩子的征戰會有什麽結果就看各自的造化了,他決心不再插手,畢竟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杜尹就這麽跟在老當益壯的郭百柏身後,偶爾幾名擔任攝影工作的年輕大學生過來閑聊幾句,就這麽一步一步來到了半
山巅,氣溫明顯驟降,天色也泛起薄霧。
「那麽我們就在這裏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出發。」郭百柏興高采烈的說。
這登山計畫的行程是這樣的,在這個提供住宿的休息站歇腳一夜,淩晨四點多起床再爬一段山路,便能邊欣賞日出邊享
受登上山頂的滋味。
然而卻不是每個人都如此興奮。
自櫃臺小姐那裏拿取房間鑰匙後,杜尹顧不得與他人談話,悄悄返回房間就這麽橫躺在床上,其實從半路開始,他的腦
袋就開始嗡嗡作響,耳鳴得有些嚴重,只是礙于面子他什麽都不願說。
三十歲不到的泰盛董事長體力比不過那些六十來歲的老人家,傳出去說有多丢臉就有多丢臉。
雖然他明白或許是因為有心髒疾病的關系才讓他體力不濟,但他從不為自己找借口,于是硬撐着幾乎演變成全身的不适
感,總算來到可以休息的場所。
急促的喘着呼吸,杜尹微眯着眼,心髒跳動得異常快速,這次他自己明顯感覺到與往常的狀況不同。
「糟了……」他在心底吶喊。
憑着意志力努力撐起身體,他走到一旁企圖拿瓶水喝,眼前的景象卻開始出現疊影,像是水珠暈開在圖畫上一般模糊。
這下子連打開背包拿藥出來吃的力氣都沒有了……
「杜尹──!」
這是一聲殷切的呼喚,不太大聲,卻清楚傳進了杜尹的耳裏,他感覺到即将倒下的身軀有了一點緩沖,但眼前的景色還
是轉了四十五度。
「杜尹,杜尹──?!」
锺思凡一打開房門就看見杜尹搖晃着身子,下一秒鐘,看似強健的身體立刻墜地,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反應,锺思凡幾乎
用跑百米的速度上前去抱住這個男人,可惜他力氣不夠,還是支撐不住,兩人都跌了下來。
後背撞擊到地板微微吃痛,锺思凡悶哼一聲,随即使力扶起杜尹上身,左腳一跨,大腿內側從後方繞過杜尹身體勉強支
持着,讓他的頭顱靠在自己的前肩上。
「……」是你。
杜尹本來想這麽開口說的,卻發現口幹舌燥無法言語,此刻锺思凡的面容像被放大般占據他全部視線。
真是讓人操心的董事長啊!锺思凡焦急的笑罵。
「杜尹!你快深呼吸,吐氣吐長一點,聽懂我說的嗎?」他皺眉,又怕對方不懂,伸手摸上了杜尹腹部,查看他的吐息
。
極度難受的杜尹勉強照着那朦胧的指示去做。
「嗯~很好!再來幾次……」說着說着,锺思凡自己也忍不住跟着深呼吸,忙碌的檢查着杜尹狀态。
漸漸的,杜尹呼吸平順起來,只是還有些短促。
這是典型因氣壓改變而産生的呼吸不順,對一般人而言也許可以慢慢适應,但對心髒病患者無疑是種加壓負擔,甚至有
休克的危險。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锺思凡問,他想去探看杜尹脈搏,卻發覺杜尹的手指些微顫抖,不免又擔憂起來。
杜尹沒有回話,兩眼無神凝視前方。
「我去找人來幫忙,這裏既然是專門給登山旅客休息的,應該有氧氣筒。」锺思凡邊說邊輕輕将杜尹放下,憑他的本事
可沒辦法把杜尹擡到床上去。
「……等、等等──……」杜尹拼着最後一點力氣喊出聲來,側過身,硬是站着要走回床鋪。
锺思凡見狀也使勁在一旁扶着,直到杜尹終于躺在床上。
「你還真不是普通倔強耶!」锺思凡嘀咕。
杜尹可說是真的用盡力氣了,完全癱在床上喘着氣,但他眼角餘晖一瞄到門扉半掩,強烈的自尊心讓他的喉嚨又逸出點
聲響。
「……關門!」
見杜尹的嘴張開似乎有話要說,锺思凡右耳湊了過去、隐隐約約聽見他用氣音說話,然後他無奈的将門關上後,自己拉
了張椅子坐在床側。
「先說好,等等你狀況和緩一點要馬上跟我下山,照你的情況絕對不能睡在這裏,最好是跟我去醫院,明白嗎?」
锺思凡話一說完,屁股還沒坐熱就立刻起身,拿水過來給杜尹喝。
「多喝水,喝不下也要多喝一點,你現在有點失溫的現象。」
他一手撈起杜尹的頸,坐在床沿就要喂水,沒想到被杜尹拒絕了。
「我自己……」杜尹搶過那只水瓶,因為手在發顫、還飛落幾滴水珠。
連話都說不好了還要逞強嗎?锺思凡苦笑,真是佩服杜尹絕佳的意志力,看着他仰頭喝下大半瓶水,頓時覺得他可愛得
緊。
見對方停下動作,锺思凡取過水瓶,打算讓杜尹繼續躺在床上休息片刻,怎料他竟倚在床頭,顯然是在維持自己自制的
形象。
「不再躺一會兒?」锺思凡的視線始終在觀察杜尹的臉色。
「……你怎麽會在這裏?」不願直視那雙透露出關切的眼神,杜尹低聲問道。
這是第幾次被他瞧見自己凄慘的模樣了?怎麽最近他老是在他身旁悠轉?
既然對方都問了,他也毫不客氣,翹着嘴就回答:「說起來這也是你的錯吧!不吃藥就算了,還跑到山上來,你一點常
識都沒有嗎?心髒病發可不是好玩的,喂,你有沒有在聽?」
此刻杜尹兩眼焦距停在遠處的牆角,他心裏很清楚,锺思凡說的每個字,甚至字裏行間的語氣他都聽得真切,只是他不
懂,為什麽感覺聽起來他有些生氣?
「欸──不會又怎麽了吧?」看杜尹發愣不回應,锺思凡心裏一急,伸手撫上杜尹的臉頰,往自己方向輕推,讓他與自
己對視。
視線甫一交會,杜尹就別過臉去。
「沒事了。」他淡淡地說。
雖然他的反應有些奇怪,但锺思凡一向不跟鬧情緒的病患計較。
「既然好一點了,我們現在就準備下山吧。」知道杜尹絕對沒多餘力氣整理行囊,锺思凡看着方才因倒地而撞落的物品
,就要動手收拾。
「不行!我不下山。」杜尹緩緩說着,現在呼吸已算正常,只是胸口隐隐犯疼,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樣,一下一下的痛。
「不行!你非得跟我下山不可。」锺思凡完全拷貝了杜尹的詞,語氣卻比杜尹還要堅定。
杜尹皺起眉來,不爽自己被違逆了意見。
「你不跟我走的話,我就到處嚷嚷把你剛才的糗事說出來,如果你乖乖跟我去醫院,我就說是你公司有事要先離開,然
後我們就從後門走,我剛才已經跟這裏的屋主借了車子,可以平安把你送到山下。」
把早已計畫好的心事說出口,锺思凡肯定這次可以讓杜尹就範!
也許是真累了,杜尹不再反對,他迳自起身穿妥外套,然後在鞋子系上松垮垮的蝴蝶結。
锺思凡開心極了,帶着他繞過後廳,跟屋主打聲招呼以後,開着有些破舊的休旅車緩緩下山。
「你休息一下吧!到了醫院我會叫你。」锺思凡好久沒開過山路,感覺有些緊張,今早他可是騎着摩托車沖上來的,想
此刻他那臺心愛的125應該停在休息站的廁所旁邊。
不等锺思凡如此說,杜尹早就不自主閉上眼睛了。
在他逐漸模糊的意識裏,似乎聽到身旁傳來一聲輕笑,低聲說道:「你穿運動服還滿帥的嘛!可惜有點狼狽,呵呵~」
???
「哇~我最讨厭手肘受傷了,工作時動來動去都會痛耶!」
當杜尹再度清醒過來,是因為感覺身體裏異常發熱,他下意識掀開被單,卻因為一時接觸到冷空氣而犯了哆嗦,意志逐
漸清晰,他便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響。
緊接在女人的燕語過後,是不算陌生的男人嗓音,他立刻認出是锺思凡,忍不住循着聲音側過頭去。
「只是一點破皮而已,過沒幾天就會好了啦!」锺思凡把嘴湊近手肘邊吹氣,明顯比皮膚顏色還深的藥水塗抹在他的肘
節一片。
「我剛剛是不是應該要用雙氧水?」護士裝扮的女人收拾着桌上的碘酒,照她與锺思凡說話的口吻,感覺得出來兩人似
是熟識。
「別這麽做!」锺思凡立刻舉雙手投降。
他最怕痛了,雖然自己常在勸小朋友打針時說不痛不痛,自己可是一點都不想把針紮進皮膚。
女護士笑着将他那傷口貼上膠布,一個轉身便看見杜尹一臉虛弱往這邊瞧。
「他醒了!」她連忙跑到床側,好像在看什麽稀奇的動物。
锺思凡也跟着過去,問道:「杜尹,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不管是誰的聲音,此時在杜尹耳裏聽起來都像隔了一層棉布,悶悶的,他只是無力的看見锺思凡手上的傷,回憶頓時好
像想到什麽該歸咎于自己的理由,一股煩躁的情緒在腦裏蠢蠢欲動。
「欸~他真的好帥耶,有空介紹一下啊!」她偎近锺思凡輕聲說着,霎時忘了有個擅長奪命連環call的男朋友還待在家
裏。
锺思凡白了她一眼。
不知怎地,杜尹看見眼前這兩人幾乎沒有距離的距離,有種惱火的情緒,他一手将氧氣罩拿掉一手撐着床面想要坐挺起
來。
「等等!我來用。」锺思凡跑到床尾開始調整床頭高度,十足小護士模樣,而正牌的在一旁笑咪咪的打量着病人。
杜尹看着自己成功分開兩人的傑作,心頭便不再那麽緊了。
「……我睡多久了?」有上一次的經驗,杜尹現在一看到自己躺在病房裏只想問這個問題。
锺思凡繞過床側給他倒了一杯水,說着:「沒多久啊,從山上下來才兩個小時吧。」
才正要把水遞上,病房的門就被猛然推開,随即看見一副雖然倉皇卻還是英俊的男人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杜尹的肩。
「吓死我了!尹,你沒事吧?」确定那身子是真真實實的在自己懷裏,顧彥弘稍稍拉開距離,看着杜尹的臉孔,有說不
出的擔憂。
锺思凡比在場的其他人都還要震驚,因為他知道顧秘書平常總是刻薄的、冷言冷語的樣子,沒想到現在居然會有這麽「
人性化」的表情。
而且他居然抱着杜尹?!
未免太戲劇性了吧……
杜尹顯然也十分意外聽見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字,卻也只是淡漠道:「我沒事。」
不管杜尹說些什麽,顧彥弘迳自伸手探上他的頰與額,皺眉道:「為什麽這麽燙?這……」
顧彥弘話未說完,锺思凡的右手掌早就跟着顧彥弘的動作一樣摸上杜尹的額頭,神色開始凝重起來。
「體溫計!」锺思凡的手一離開杜尹的額,便開始對身旁的女護士下達指令,「退燒針,要那款心髒用……」
說一長串病理名詞,杜尹早已無暇專注,看着顧彥弘驚慌失措的神情反倒有些不解,直問:「交代你的事情辦好了嗎?
」
「……是。」聽見杜尹冷靜的指令,顧彥弘稍稍斂了心神。
關于杜尹發生的狀況,他在電話裏都聽锺思凡說了,起初只是單純以為杜尹此時應該在山上小屋裏休憩,沒想到尚在公
司處理事務的他,卻被聯絡到醫院辦裏關于杜尹住院的手續。
「抱歉!是我沒有顧慮周詳。」他握緊杜尹的手,說着自責的言語。
杜尹很快就将手抽開了,卻沒有責備他。
女護士在锺思凡的吩咐下也正經起來到外頭預備了,锺思凡一回過神,就瞧見他們狀似親昵的相處,莫名其妙的,心裏
頭酸酸的難以言喻。
後來,锺以茂也趕來了。
從院長室狂奔到樓下病房花不到兩分鐘,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只是一聽到杜尹有高燒現象,其他也顧不上了。
「居然燒到三十九度!」锺以茂看着杜尹還是一臉處變不驚的模樣,直覺這孩子真不是普通人。
一般人高燒時都會頭昏腦脹了,何況是本身患有心髒二尖瓣脫垂的病狀更是讓人的免疫能力降低,疲倦程度加倍才對,
沒想到杜尹還可以偶爾搭上幾句話,意識還算清楚。
锺以茂命人先抽血做血液細菌培養。
心髒二尖瓣脫垂且有閉鎖不全現象時,一旦感冒或者高燒等狀況産生極容易引發感染性心內膜炎,嚴重的話常導致心髒
衰竭,就一命嗚呼了。
因此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将杜尹血液拿去做細菌培養,觀察是否有感染,并确定細菌種類,依其狀況給予對該細菌有效
的藥物。
一般而言,健康的人體血液是無菌的狀态。
血液細菌培養的抽血過程相當繁複,光是消毒就有三道程序,左右兩手臂都分別需要抽取十毫升的血液,若是二十四小
時內有複發高燒的狀況必須重新采集血液檢體。
「血液細菌培養結果至少要五天才可以确定,在那之前,你必須準時服用抗生素藥物,千萬不要再跟以前一樣忘了,好
嗎?」
在送杜尹做完心電圖檢查過後,锺思凡語重心長的說。
本來心髒病患者在追蹤期間最好是在院內接受觀察,但杜尹堅持要出院,锺思凡也知道他一心挂念泰盛,之前強硬的态
度要他住院行不通,如今只好用哀兵政策試看看了。
躺在病床上被別人推着回房的杜尹,看見锺思凡在一旁擔憂的臉色并沒有回什麽話。
「其實引發心內膜炎的機率是很低的,可是……」死亡率很高,所以不得不謹慎這幾句話,锺思凡怕杜尹無謂的擔憂而
選擇不說出口。
「不管發生什麽,就算只有一點點心絞痛或呼吸困難,你也要叫救護車喔!如果你不想打119就打電話給我,嗯?」
他繼續對眼前這毫無表情的男人說話。
直到顧彥弘開車過來接人,锺思凡還是在車窗邊叨念着最後一句:「杜尹,要準時吃藥!」
等到那臺車子消失在轉角以後,锺思凡才想起他已經一天一夜沒阖眼了。
那天晚間,锺以茂親自向血液科交代諸多注意事項後才離開醫院。
他的心情非常忐忑不安,等紅燈的時候還因為發呆被猛響喇叭之後才匆忙的踩上油門。
但他并沒有回到住處,而是開了半小時的夜車來到隔壁城鎮的一間小廟。
這裏的景色與都市內部全然不同,寬闊的産業道路還有蔥郁的樹林,周遭都是平房建築,偶爾幾臺車子呼嘯而過,然後
鄰人家的狗兒接着吠叫兩聲。
程奕漢跟在锺以茂身後,在遠處停下車子觀察他的行為,只見锺以茂神色慌張的到廟裏撚了香,就這麽跪在貢桌前喃喃
自語。
「……都二十多年了,原諒我……保佑那孩子……」
程奕漢悄然踏入小廟內,像是過路香客一般在附近走動,側耳偷聽着锺以茂的發言,隐隐約約只聽見幾個激動之下才比
較大聲的字詞。
看着他充滿虧欠的表情,程奕漢難掩好奇。
原本他與锺以茂之間從未有過交集,只是因為偶然碰見他兒子跟杜尹擁抱,似乎有令人匪夷所思的關系以後,他才間接
取得锺思凡雙親的資料。
所以在路上不經意瞥見隔壁車道被人猛按喇叭的駕駛居然是锺思凡的父親,他立刻就跟上去了。
肯定有什麽內幕,他詳加思索,因為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第六感。
現在,程奕漢還沉浸在奪回凱裕主控權的歡喜當中,對杜尹的事情有追根究底的欲望,不管是什麽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
要掌控清楚,唯有如此,才可以真正把杜尹推向絕望的深淵。
???
「讓我留下來陪你吧。」
将杜尹送回住所,顧彥弘第一次提出這個要求。
「醫生也交代要好好注意你的情況,而且我也不放心。」他再說。
杜尹深深呼吸一口氣,感覺好像很久沒聞到這房裏的空氣了,擺脫醫院有着消毒氣味的空調,他緊繃的神經一下子舒緩
開來。
雖然這只是個提供睡眠的居所,但還是有着必要的安全感,他這麽想着。
顧彥弘看着杜尹默默脫下外衣沒有言語,想必杜尹是拒絕了他的好意,其實他心裏也清楚,杜尹是如此抗拒他人闖入他
生活領域的人。
「也好,你就待一晚吧。」
在顧彥弘轉身打算離開時,杜尹出聲如此說道。
這讓他受寵若驚。
不過杜尹并沒有多餘的念想,只是自私的認為應該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讓某個人擔心,畢竟大病初愈,甚至連病症都還沒
确定的當下,他可能無法百分百确信自己不會在半夜出事。
「你就睡那間吧。」
杜尹的手指晃過自己房間隔壁的客房,落在另一間的房門上。
顧彥弘早已習慣杜尹這種冰冷冷的姿态,只當他是顧忌有人離自己太近,而實際上,他不知道隔壁那間房是因為曾有锺
思凡的存在,杜尹才不願讓他人擅入的這個理由。
只是在這個當刻,他在杜尹轉身過後忽然上前擁住了這名看似虛弱的男人。
杜尹的身體輕微地發出了意外的顫抖。
「……對不起。」顧彥弘驀然出聲,側臉貼在杜尹的肩頭,他的聲音裏滿是歉疚,還有莫名複雜的暧昧。
杜尹垂下眼,看着胸前一雙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擁抱他。
那無疑是雙很好看的手,那雙手适合拿筆,适合翻書,也适合在每個重要的場合幫助他的主人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但杜
尹卻在這時完全認為這雙手并不适合擁抱他。
他沒有嚴厲的拒絕,但當他轉回頭,這雙手就輕輕的放開。
「何必道歉?」杜尹淺淺勾着唇,略顯蒼白的臉色看來顯的有些無情,「你并沒有做出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
顧彥弘直直看着杜尹,心底沒來由的發涼。
只聽杜尹接着道:「都累了,休息吧。」很快讓一道房門隔絕了彼此。
然後偌大的客廳裏,唯有一抹孤影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似在問着,難道他長期的付出與等待,從來都不曾握住些什
麽嗎?
于是許多人,許多事,都在這些天的夜裏慢慢起了重大的變化。
???
春天的氣息濃了。
在泰盛大樓外圍的景觀花藝在某個下午整理過後,紛紛綻放着桃色的杜鵑。
距離血液細菌培養檢測報告出爐僅剩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這些日子杜尹難得三餐正常,只是依然上班到半夜一、兩
點才返家。
這一天,結束一場年初的檢讨會議,确定下一季泰盛經營方針朝向哪個方向走之後,杜尹人生中唯一對他有着絕大影響
力的女人出現了。
「Amber!」杜尹随即喊出她的名。
一打開辦公事的大門,杜尹就看見一名金發碧眼,身材火辣的女子朝他撲來,那豐滿的胴體在他身上磨蹭,然後毫不客
氣往杜尹的雙唇親吻了下去。
方才在一旁待着負責招待的女櫃臺小姐難為情的轉過臉去,顧彥弘卻是一個皺眉,原本平靜的心海翻起滔天巨浪,臉色
愈發難看。
被喚為Amber的外國女子勾着杜尹的頸,用着頗為流利的中文開口說着:「我好想你啊~你呢?」
杜尹輕笑,「Amber,怎麽突然跑來這裏?」
似乎早就知道問題會被模糊帶過,她還是死心塌地的愛着這帥氣的東方男人,嬌聲道:「我們公司打算在這裏開家分行
,所以我就來啦!不過我比Daddy早到一天,先來見你。」
說着說着,那雙藍澄澄的眼珠子緊緊攫着杜尹的臉孔不放。
「開分行嗎?怎麽忽然有這個打算?」杜尹也将他人視若無物,與Amber談起話來。
「誰知道呢,Daddy一直是很随興的,不過他一提起這個主意,我就想到你了,所以你是不是該獎勵我呢?」她笑的性
感。
帶有外國腔調的中文聽起來有着緩慢而新奇的感覺,依照Amber柔軟的語調,肯定會擄獲不少男人的心,可惜杜尹是個
例外,顧彥弘更是例外的例外。
「好,你說吧,想要什麽?」杜尹大方的說。
Amber又啄吻了他一下,笑着說:「先去吃個飯吧,我特別想嘗嘗你們這兒的小籠包!」
「以前在華人街不是吃過了?」他問,右手順勢扶上了Amber搖擺的腰枝。
這話說的暧昧,任誰都會知道兩人先前必然有過一段交往,姑且不論是以什麽關系作為前提。
她勾起杜尹臂膀,在他耳邊低語,「This is dissimilar,這是在你的國家……」
顧彥弘在一旁看着,以為杜尹會拒絕Amber的邀約,他知道杜尹從不在工作時間談及私人問題,卻沒想到杜尹竟轉頭向
他交代一聲便帶着這金發女人走了。
「彥弘,下午的事就交給你了。」
「……」他當場傻眼。
內心所思慕的男人就這麽牽着女人離開。
他知道的,Amber是外國祥亞金控大老板的掌上明珠,杜尹與她認識是因為兩人是大學同系,當初他因泰盛面臨危機而
被急召回國時,是Amber說服疼愛她的父親資助大筆款項,讓杜尹重整旗鼓。
這件事杜尹在公司內只對他說過,其餘人等都不明白杜尹用來周轉的資金從何而來,大部分都是猜測是否為過世的老董
事長安放在國外的帳戶所得。
總而言之,如今泰盛的成功有一半是因為Amber這點無庸置疑。
若是沒有金援,縱然再有抱負也只能淪為空談。
顧彥弘深悉這個道理,此刻,只好這般安慰自己,杜尹不過是逢場作戲,無意于情愛的他,利用着這個愛他的女人。
???
場景切換到醫院血液科檢查室內。
這四天來锺思凡不停往這裏跑,每次總是詢問着杜尹的血液細菌培養結果出來了沒,但是那位在櫃臺負責收取檢體的護
士總是會用着很無奈的表情說:「細菌滋長其實沒那麽有效率。」
锺思凡也只能笑笑帶過。
不過看來今天她沒值班,锺思凡正打算用相同的問題詢問不同的護士時,從後方檢查室內走出來的人讓他欣喜若狂。
「老爸!」他興奮大喊。
锺以茂瞥了他一眼,對這孩子在醫院也不知道該保持一點距離的天真有些無言,與血液科的醫師再說幾句話後,便與愛
子一同離開。
「杜尹的檢驗報告出來了嗎?」見父親一踏出檢查室,锺思凡馬上就湊過去。
「嗯。」锺以茂保持莊重的點點頭。
锺思凡笑嘻嘻的說:「老爸你還真會挑時間哩!一來就碰上報告出爐。」
「是我讓他們特意通知我的。」
聞言,锺思凡提高音量道:「你這是濫用職權!」
锺以茂下巴差點脫臼,随意附和他的玩笑,「哼,你這小子也想要這種特權的話就給我用功一點,別想一輩子打混!」
「呵呵~」锺思凡瞬間笑得有些心虛,「老爸,那檢驗報告結果咧?」
「是陰性反應。」見锺思凡笑得更開了,差點要舉雙手歡呼,锺以茂趕緊打岔,「不過還需要持續觀察四個月左右才可
以完全确定沒感染心內膜炎,也要繼續做血液細菌培養才行。」
把話說了個完整,锺思凡收起笑意,「喔~」了一聲。
「唉……就你這半吊子!這種事情還用我跟你說嗎?你早該學過才對。」锺以茂搖搖頭。
「不管怎麽說,目前還算一切良好嘛!」锺思凡顧左右而言他。
要是被老爸逮到機會說教一番,耳朵絕對會長繭的,锺思凡打了個寒顫,随即小跑步起來。
「那我先去找杜尹跟他說這個好消息啦!」一個揮手,锺思凡就要脫離父親的視線範圍。
「阿尹明天有挂門診啊,你這麽着急做啥?」
真搞不懂這孩子怎麽忽然對杜尹感起興趣來。
锺思凡扁扁嘴,「他是挂你的門診又不是我的,而且我明天要去臨區的醫院參加見習不在這邊啊──」聲音越來越弱,
原來他早就跑走了。
锺以茂籲了口氣,對這孩子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走在空曠的廊道上,锺以茂內心有些憂慮,因為就在前天晚間下班時,他被一群人圍堵在醫院的停車場內,本以為他們
是要搶劫的,卻沒想到竟然是有人派來問話的打手。
當時心底一慌,又聽見他們黑臉白臉的交錯逼問,忍不住把多年來的心事和盤托出,如今仔細回想,不難察覺事有蹊翹
。
說到底,也是自己做了虧心事,才成天擔憂着秘密曝露。
不過是聽到幾個與當年相關的詞彙就這麽對號入座了。
現在只希望知道真相的人不會是杜尹,否則與杜尹愈加親近的兒子不知道會招來什麽對待……
在锺以茂擔心着陳年往事的時候,锺思凡早已飛奔到泰盛大樓。
那臺與他出生入死的125被他帶了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換機油,方才加速的時候引擎發出一些不尋常的雜音
。
锺思凡在高興的時候,腦裏的思緒就開始胡亂跳躍,不自主的想東想西,他知道自己有這個怪毛病,所以在思索機車問
題的時候,他猛然回憶起自己是因為要告訴杜尹一個好消息而來的。
只是沒想到有了意外。
「诶──」
這是他驚訝的呼聲。
因為他在泰盛大門看到杜尹與女人擁吻。
更精準一點來說,杜尹在泰盛大門口跟一名穿着時髦而且有着一頭金色卷發的外國女郎擁吻。
當他們唇瓣分離時,下一幕是杜尹為女人開了計程車車門送走了她。
锺思凡遠遠瞧見杜尹的表情似乎比平常柔和許多,雖然他這個地方距離泰盛大樓還有兩百公尺遠,但他一向對自己的視
力很有自信。
接下來,是杜尹難分難舍目送載着女人的計程車遠去的模樣。
怎麽覺得自己好像在看電視劇一樣?他想。
杜尹也是男人嘛!理所當然會跟女人在一起發生親密關系,不過他本事還真大,居然能吸引身材姣好的外國女人,哈哈
……
在他這麽努力給眼前所見下了完美的注解時,沒有發現自己選擇騎車離去的原因,而當他催着油門又讓引擎發出噪音時
,也沒發現杜尹往這方向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