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犯婦紅豆
樊縣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山高皇帝遠,雖地處偏僻,但背山面水,一年四季如春,天災少之又少,要說個人禍,頂多也就是個鄰裏鄰居丢貓偷狗的一些雞毛蒜皮之事。
可今年夏天,卻是多事。
案子一件接一件,層出不窮,還都是出了人命的案子,這放在樊縣,那算是大案,要是官府公布出來,那便極容易惹得民心惶惶。
關楚剛和手底下的捕快們唧唧歪歪完,自個兒就坐在一處茶攤裏,一大口一大口灌着濃茶,還是這大街巷子裏茶攤上的合他胃口,那些茶樓裏的所謂品茗,他還真不适應。
章九晟讓他在這等,也沒跟他說等什麽人,等到什麽時候,這從大早上就等到現在,茶是喝了快三壺了,可該等到不該等到的都等到了,怎麽還不讓他走?
“老板,再來一壺茶。”關楚晃蕩了幾下空空的茶壺,沖着在後頭忙碌着的老板喊道。
老板頭也沒回應了一聲,不多時,又送來一壺。
“官爺,您都喝了三壺了,在等什麽人嗎?”老板用肩膀上的白布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多嘴問了一句。
關楚苦着一張臉,搖了搖頭“沒等到呢。”
“我說官爺,這都一早上了,馬上就該開午飯了,這人還不來,怕是不會來了。”老板甩着手裏的白布,麻利地一擦桌子。
關楚瞅了一眼老板,心下也是這麽想的,可章九晟沒讓他走,他也不敢走,萬一真有什麽重要的事,他要是這麽走了沒碰見,那不就是他的責任?雖然章九晟是有點不太靠譜,可連雲生也那麽說,他就不得不多信一回了,罷了,還是再等等吧。
老板見關楚還是坐在那,連屁股都不帶挪一下的,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哼着小曲兒就坐一邊炒茶去了。
這處茶攤的位置,離城門口就那麽幾十步的路,遠遠看着,城裏城外進出的人,長什麽樣貌,帶着什麽東西,都看的一清二楚,确是極佳的位置。
關楚盯着盯着,忽而從那人群中看到一抹豔紅。
得,等到了。
那人走在人群中,仿佛随波逐流,她也看到了關楚,知曉是在等自己,只在人群中微微停頓了腳步,便朝着關楚走來了,她頭上戴着鬥笠,一身紅裝,宛如十年前初來樊縣時候的樣子,她揚起唇角,還似當年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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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一早上,喝了三壺半的茶,算沒白費。”關楚依舊坐着,擡頭看着已經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紅豆,那道右頰上的疤,此時看來也并不十分紮眼了,甚至可以完全無視,她還是那個十年前在京城意氣風發讓人甘願一擲千金的琴姬。
“久等。”紅豆短短二字,只淺淺笑着。
她來此的任務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去的一半該交由他人來做了,她不擔心,也不着急,于國,于家,于千百條人命來說,犧牲兩個人,已算是賺了。
紅豆跟着關楚去了衙門,沒有戴鐐铐,也沒有戴枷鎖,全然不像一個戴罪之身,她同關楚一前一後跨進了官府的大門,就好像只是關楚一個親戚來看看他工作的地方長的什麽樣子,一路宛如參觀,直到關楚将她鎖進大牢裏面。
“一會兒,大人就會開堂審你。”關楚站在牢門外面,看着嘴邊還帶着淺淺笑意的紅豆,原本覺得一個青樓女子如何能下得去狠手将另一個人砍頭,可如今看她淡定自若的樣子,似乎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亦或本就是想把自己送進這個地方。
紅豆點點頭,尋了一處尚算幹淨的一塊坐了下來“多謝關捕頭。”
關楚沒再對她說什麽,紅豆的情緒隐藏的太好,即便是混跡江湖黑白兩道多年的關楚,一時間也無法摸透眼前這女子的心思。
老江湖,一言一句,一來一回之間,便已将對方摸清。
她是要坐牢的,可坐牢之前她又做了什麽,卻不是關楚能知道的事了。
無論是關楚,還是章九晟,還是這樊縣所有的百姓,都不該被狂風席卷,這裏是個世外桃源,便該如此平靜下去。
紅豆閉上了眼,手中緊緊拽着那根紅繩,靜靜等着。
直到一個時辰以後,來了一個捕快,紅豆聽到聲響,将紅繩纏在自己手腕上,便站了起來,伸出手去,卻見捕快什麽也沒帶來,只打開了牢門,對她說“大人說不用戴了,直接跟着走吧。”
紅豆失笑“大人到底還是有些感情用事,我一個戴罪之人,還是殺了人的,怎麽能不戴枷?”
“大人向來如此,請吧。”捕快側着身子站在牢門口,顯然已經對自家大人的任性見怪不怪了,更何況紅豆為人不錯,雖然是個青樓的鸨娘,但出事之前在樊縣的名聲也不差,別說那些常去紅豆臺的客人,就是捕快們,也都不敢相信這女人會殺人。
章九晟平常審案子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拿着雲生寫的問題挨個兒問,問完之後拿着驚堂木拍個定案,雲生記完口供,拿着讓犯案的畫個押,該坐牢坐牢,該罰款罰款。章九晟原以為自己可能就這樣審這些小破案一輩子了,卻沒想到有一天審的人,竟會是熟人,心裏五味雜陳,這手裏的驚堂木要怎麽才能拍下去?
“大人……”坐在下方的雲生見章九晟遲遲不開堂,輕輕喚了一聲。
章九晟猛然回過神來“啊,怎麽?”
“該傳犯人上堂了。”雲生輕聲提醒。
章九晟抹了把臉,驚堂木重重拍下“傳犯人!”
聽到那一聲驚堂木,“啪”一聲響,紅豆想着,這動靜在她心裏頭大抵是能繞梁三日的,随着捕快進了堂內,她擡頭,看着章九晟頭頂挂着明鏡高懸,笑了笑,屈下了雙腿。
“犯婦紅豆,跪見青天大老爺。”
無衣站在堂外,她今日穿着極為不顯眼的衣裳,臉上抹了東西,混在人群當中,看似只是普通的一個圍觀百姓,可當章九晟擡起頭看向外面的時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心中輕嘆一口氣,章九晟低頭看了看雲生寫給他的一些問題,那些字宛如活了一般在腦海中跳動,章九晟有些煩躁,将那紙揉到一邊,問“犯婦紅豆,你可知罪?”
“知罪。”紅豆垂着頭,恭敬回答。
“罪從何來?仔細回答。”章九晟從未見過紅豆這般低頭,他認識的紅豆雖是青樓女子,卻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态,似全天下沒什麽人能入她的眼,也沒什麽人值得她動一動情緒,更沒什麽人值得她跪拜。
紅豆擡起頭,靜靜看了章九晟好一會兒,才道“犯婦紅豆,因一些瑣事将紅豆臺的紅牌姑娘無衣殺害,砍下了她的頭顱。此事被張遲看到,因而又将張遲約至城東護城河,将其毒死,推入護城河,毀屍滅跡。”
“因何瑣事?”
“原本魏家少爺要給雪澱贖身,可無衣不知私下裏動了什麽手段,竟惹得魏家少爺改了主意,雪澱本就身體不好,因此事差點沒了命。我便去找無衣,勸她不要與雪澱争,可她卻說我不幫她,不僅如此,還辱罵于我,是我将她從乞丐堆裏撿回來,是我給了她一條命,是我含辛茹苦将她撫養長大,跟着我雖是做了青樓女子,可她至今是清白之身,我把什麽最好的都給了她,甚至想着等我百年後,将紅豆臺予她,任憑做什麽都好。”紅豆說至此,眼中泛淚,越說越激動,若是不知情者,怕就要信了。
“可她竟忘恩負義,不僅說要自贖身去,還要出去另開一家與我搶生意,我與她傾囊相授,到頭來她竟與我作對。一時氣急,我便沒控制住手裏的力氣,将她掐死了,我當時就慌了,為了掩蓋死因,我不得不砍了她的頭,我還要将她擺在那姓魏的面前,讓她看看三心二意是什麽下場!”紅豆一口氣說完一大串,長舒一口氣,又緩緩道“我早便知道官府總有一日會查到,也沒想着要逃。”
“那你這幾日,又是去了哪裏?”從始至終,章九晟就只是看着紅豆在自己面前,時而悲憤,時而痛苦,時而釋然,而他的內心,毫無波動,只靜靜當個配角,當個最後拍案叫結束的人。
他無法左右紅豆的命運,她這一生,都已寫在了本子上。
每一步,如履薄冰,充滿算計。
魏滿也來了,他坐在後堂,聽着紅豆說的話,屢次想站起來沖出去,想告訴外面的百姓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可每一次都被張同按回去。
紅豆沉默半晌,最後道“去處理了一下身後事。”
“犯婦紅豆,錯手傷人性命在先,毫無悔改之意,又故意殺害無辜人士張遲,意圖掩蓋罪行,按律例,當斬。判,秋決,可有異議?”章九晟從桌案上抽出木牌,紅豆未言語,只跪着,将雙手伏在地上,木牌落地,紅豆也只偏頭看了一眼,章九晟坐在上面,看不到紅豆什麽表情,只覺得心裏愈發煩悶。
“畫押,帶走。”他起身,甩了甩袖子,閉着眼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