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善惡一念

雲生抓了抓蓋在肩膀上的外套,看了一眼章九晟。

“我不冷。”章九晟笑了笑。

正當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的時候,塵雲方丈已經悄然而至。

他只穿了一件粗布單衣,露出精壯的胸膛,雲生愣了愣,随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沒想到塵雲方丈年逾六十,身材竟比一般年輕人還健壯。

大概是苦修的成果吧?

章九晟卻覺得沒什麽,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道“我二人有些話,還想再找方丈探讨探讨。”

塵雲方丈笑着看了看垂着頭站在一邊的雲生,點頭道“二位先往老衲的禪房等候,老衲換身衣服便來。”

“是,方丈。”

兩人在禪房等了不過五六分鐘,塵雲方丈就穿戴整齊出現在了門口。

“二位施主久等了。”面上仍舊是慈祥的笑容,可雲生看着卻總覺得哪裏不舒服。

塵雲方丈那雙眼睛似能看透一切,又看了一眼雲生,雙手合十“施主是想起那畫中的東西是什麽了嗎?”

雲生一驚,連忙點頭“霜兒手中拿着的是我爹爹的書,爹爹在世時從不讓我看他書房裏的東西,故而我也不知道那書裏是什麽。”

塵雲方丈沉思片刻,神情忽而嚴肅起來“施主踏過刀山火海,歷過生離死別,如今可能否擔得起國仇家恨?”

“什……什麽?”雲生只愣了那一下,旋即似明白了什麽重重點頭“自是能的,我爹爹慷慨赴死,兄長甘願流放,生死未蔔,如今相府就剩我一人安全活着。”

見雲生說的斬釘截鐵,塵雲方丈似很寬慰,走到一邊的櫃子前面,從裏面拿出一個木盒子。

“施主打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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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生雙手接過,手都已經放在那木盒子上了,還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塵雲方丈,只見方丈輕輕點頭,雲生才将木盒子打開。

木盒子裏沒有別的,只躺着一本書。

雲生眼睛放亮,正是柳似霜拿在手裏的那本書,封面上清清楚楚寫着丞相的名字長孫雉。

她急不可耐地将書從木盒子裏拿出來,剛想要翻開,卻又聽塵雲方丈出聲提醒“施主,可要想好了。”

雲生停住手上的動作,擡頭看向塵雲方丈,良久,重重點頭“我想好了。”

塵雲方丈這才沉默下去,走到一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

這一期間,章九晟一直沒有說話,他看着眼前的雲生,似乎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好像馬上就要發生變化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在以他能察覺到的速度慢慢疏遠開來。

她很快就要回到京城去了。

手掌藏在袖子裏,漸漸捏成拳,然後又漸漸松開,最終回歸無力。

他阻止不了。

就像當年的章辭阻止不了長孫雲華被流放的命運。

書裏寫的東西,對于雲生來說,是她長在相府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那個時候,她無憂無慮,每日只要跟着兄長外出查案,傍晚便回來陪着爹爹用飯,偶爾一家三口在飯桌上探讨案情,每日皆是如此。

可她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在暗中查找的東西,比她查的那些瑣碎案子還要複雜得多,危險得多。

這書裏的一筆一劃,都是長孫雉親筆所寫。

上面的每一件事都對應着一個準确的時間、地點和人,甚至還有必要的證物。

而這些東西,全都指向一個人。

副相,吳直敦。

雲生仔細想了想,她是見過這個人的,有一日丞相壽辰,他帶人送了禮來,雖只短短露了一次面,可雲生對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

這個人說話總笑着,不管和誰說話,都半眯着眼睛,将眼睛裏的光遮擋得嚴嚴實實,讓人分辨不清他到底是說的真話還是假話,雲生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人,又聽說是副相,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只是他待在壽宴上的時間太短,沒說幾句話就又帶着人走了。

壽宴繁忙,要應付的人多,雲生也沒來得及多想,只是覺得此人危險,不能深交,卻不知道自己的爹爹為了查他,搭上了一整個相府。

如今想來,那樣一個人如何能甘願屈居人下,只做一個副相?

爹爹在書裏說,吳直敦任副相五年,低調隐忍,朝中黨派林立,暗地裏與江湖人士打交道,訓練了一批獨屬于副相的死士,全是從各地搜羅來的孤兒。

無父無母的孩子,只給一口飽飯,便甘願替他出生入死。

雲生想了想,蕭恒言背後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吳直敦還與各地商人有接觸,許以利益,卻從不親自出面,唯有一家,吳直敦親自上門拜訪。

“柳家。”雲生喃喃出聲。

章九晟還沉思在自己的念頭中,冷不防聽到雲生的聲音,回過神來卻見雲生搖搖欲墜,幾乎站立不穩。

怪不得,怪不得爹爹三番兩次找她談心,讓她不要與柳家太過于親近,卻總是不說為什麽,她還因此與爹爹鬧過好幾次矛盾,她真是太不應該了。

“雲生,怎麽了?”章九晟關切道。

雲生搖了搖頭,她有些頭腦模糊,她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緒。

只是雲生能夠明确一點,便是柳似霜從沒想過要害她、害相府,而柳家有沒有和吳直敦進行合作,書裏沒有寫明,也就是說長孫丞相也不能夠确認柳家是否涉嫌其內。

不,不是的。

她哪怕不相信柳知著的為人,也應該要相信柳似霜。

“施主,善惡一念間。”塵雲方丈合着雙目,坐在蒲團上,忽然出聲說道。

雲生扭頭看向老方丈,只見老方丈緩緩睜開雙目,眸中沉靜如寒潭,不見碧波。

“用心去看,問你的本心,你是否相信她?”

雲生垂下頭,看着手裏的書,連自己的爹爹都沒有證據證明柳家有沒有與吳直敦勾搭成奸,要麽說明柳家藏得深,要麽說明柳家足夠清白。

“我信她。”雲生忽而仰起頭,斬釘截鐵道。

塵雲方丈微微揚起唇角,那聲音恍如從天外而來,像飛絮一般缥缈“那便信她。”

“多謝方丈。”雲生茅塞頓開,壓在心上的石頭忽然間就沒了,化作了粉塵,被風吹散,絲毫不留。

她緊緊抓着手裏的那本書,既然爹爹在查在做,甚至不惜以相府做代價,以他的頭顱做代價,那她也可以。

兄長走時,告訴她,不要怨怪爹爹。

那時候她不懂,如今是懂了,兄長也知道爹爹在做什麽,甚至連兄長也跟着爹爹在查,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她又怎麽能因承受不住而放棄?

至于這書究竟是怎麽到柳似霜手裏的,已經無從得知了。

無論如何,柳似霜終究還是将這書送到了她手裏,她可以按照爹爹的指示,将書上的證據一件一件找齊,然後握在手裏,重新正大光明地回去京城。

“原來那日他們去相府,是為了找這個。”雲生忽然想起,那日她偷偷溜回相府的時候,那群人也去了相府。

“不日,老衲便要閉關修行,二位施主還有什麽問題需要問老衲的,現在且可發問了。”塵雲方丈輕聲說道。

“除了發釵和這本書,霜兒是否還留下別的話?”雲生期盼地看着,想起之前老方丈賣的關子,她又有些擔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請方丈知無不言。”

塵雲方丈笑了笑“未曾,确實未曾。”

“那陸治呢?”章九晟立馬補了一句。

“陸先生與柳施主之間的談話,老衲的确不知其內容為何,二位大可以去問了陸先生。陸先生除了留下這幅畫之外,倒是留下了一句話。”

章九晟苦笑了一聲“方丈有所不知,正是因為陸先生已亡故,所以我們才找來落兼寺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塵雲方丈聞言,迅速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沒想到陸先生竟如此命薄。”

“陸先生留下了什麽話?”雲生問。

塵雲方丈睜開雙目,靜靜看着雲生,緩緩道“請二位不要尋找他的女兒。”

雲生一聽愣住,确實,她有一瞬間想過要去找陸治的妾室,甚至還想過找到他的女兒以此來威脅他的那兩房妾室。

卻不成想,她的小人之心早已遭人洞悉。

“陸先生的女兒自出生後就被送往鄉下,在京城和樊縣之中發生的事,以及陸先生自己做的那些事,他的女兒都不知情。”

雲生沉默着,只聽塵雲方丈繼續道“陸先生自知罪孽深重,故而這些年一直都往寺裏走動,他與柳施主的相遇純屬偶然。”

“逝者已矣,既然是他自己犯下的錯事,我們自然不會将他無辜的女兒牽扯其中,請方丈放心。”章九晟微微垂頭。

“那就多謝二位了。”

離開禪房之後,章九晟的心情一直沒有晴朗過,他時不時擡頭看看雲生,卻發現雲生的注意力幾乎全在那本書上。

陸治是好是壞,已經不重要了。

他幫着雲生找到了柳似霜留下的東西,這大概就是他和柳似霜那日在院子裏的交談內容,他與柳似霜做了交易,至于交易內容是什麽,不外乎是他女兒的安危。

陸治好像對目前仍在京城的那兩房妾室毫不關心,從始至終,他做的那些事,明面上看着是在幫雲生,其實是在幫他自己。

他知道柳似霜手中的那本書。

他也知道他沒多久能活了,死之前,也只想給他女兒搏一個安穩的後半生。

柳似霜答應了。

所以他們言談甚歡。

四年了,這個時候,陸治的女兒應該也不在陸治原本安排的鄉下了,柳家雖沒有明白說明不與朝中有糾葛,但也沒有說完全不與朝廷來往。

如此這般,倒也能護他女兒一個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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