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按說不應該啊……”

聽過亞修的疑惑,艾爾莎仔細想了一會兒才說:“血秘偶雖稀少,但也有不少驅魔師提交過關于他們的案例。比如你說過的那個伊萊亞,他和他的獵人朋友如果不能完全掌控血秘偶,又怎麽能輕松地處死他們?如果血秘偶都能抓到命令的漏洞,為什麽從未有巫師反受其害的事例?而且似乎巫師對血秘偶非常滿意,并且在不斷制造新的,你們攻進那個地下設施時,你就親手幹掉了一個半成品。”

亞修問:“那麽會不會和施法能力有關?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而巫師可能會用法術驅使血秘偶。”

養母搖着輪椅到床頭櫃邊,取出一串鑰匙:“這是書房鑰匙。驅魔師的書房就有關于血秘偶的記錄,在左手第三排書櫃裏,标號是二十五到二十九。如果你願意,可以親自去看看那些案例。我讀過那些資料,按說,過去沒有過你所說的‘主動利用命令漏洞’的情況。”

亞修剛想拿鑰匙,艾爾莎卻稍稍收回了手:“亞修。你很在乎切爾納的服從性嗎?”

“我沒有很在乎。”

“但是,當你發現他并不完全服從你,你就來找我求證了。”

亞修伸手接過鑰匙,幫艾爾莎把輪椅推回書桌邊:“我不需要他事事服從我,甚至可以盡量不給他指令。但是我必須保證他在我的掌控下,而不是放任他成為一個危險的、有着絕對自由的黑暗生物。”

“你擔心切爾納會殺戮無辜?”艾爾莎問。

“目前為止他應該不會,但我必須在這方面有所警惕,”亞修回想着伊萊亞被殺死的時刻,“一開始也許只是些咬木頭的小蟲,無傷大雅,如果我不加重視,誰都不能保證它們會不會吃垮一艘船。”

“好吧……”艾爾莎說,“我要休息了。對了,賽哈依住在哪裏?”

“今早我發現他在客廳給自己壘了一個窩。”亞修的形容毫不誇張,賽哈依把沙發和躺椅并在一起,堆到了靠牆的位置,顯得更加穩固有安全感,還拿走了整棟房子裏大多數柔軟可愛的靠墊、毯子等等,都堆在新組合成的床上,最後還把老驅魔師擺在餐廳的亞洲屏風弄了過來,擋在沙發前,在屏風和牆角的挂衣架之間拉了一層薄紗……客廳一角被他改造成了半封閉的舒适小巢穴。

前一天亞修睡到快中午時才起來,他發現這個變化時,賽哈依正躺在小窩裏,看起來憔悴得像地堡監獄的羅素一樣。亞修不能理解病弱至此的他是在怎麽折騰完這些的,賽哈依說,當然是靠魔法的力量。亞修又問他既然是魔法,為什麽你還這麽累?賽哈依軟綿綿地揮揮手說,就是因為施展了太多法術,我才虛弱成這樣啊。

聽了亞修的描述,艾爾莎笑着搖搖頭:“這孩子……剛才和我看電視時還說只是在沙發上‘湊合’睡呢。”

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賽哈依現在的魔法力量不算強,連體力也比一般人弱得多,今後的九個月中他會越來越強,等他的所有能力都變得和生前一樣時,他就快要迎來真正的死亡了。

亞修對養母輕聲道了晚安,半掩上門後下了樓。客廳裏傳來一陣笑聲,似乎是賽哈依在和切爾納交談,切爾納聲音很低,賽哈依笑得十分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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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去後,亞修面色複雜地看着糾纏在地毯上的兩人——切爾納被賽哈依用拙劣的鎖臂技巧壓在下面,還在輕聲指導他用力的角度有哪裏不對。

“這是在幹什麽?”亞修走過去時,賽哈依喘着氣放開了切爾納,切爾納坐起來,帶着微笑,似乎玩得還挺開心。

賽哈依盤腿坐到一旁:“我不可能永遠窩在屋子裏,将來必要時也得出門。雖然我是魔女,但也不能事事都靠施法吧?在城市裏什麽都可能發生,萬一我遇到搶劫什麽的怎麽辦?萬一我沒做好準備,來不及施法怎麽辦?所以,我讓他教我幾個小技巧,比如被人抓住時怎麽反抗,比如如果匪徒拿着小刀撲過來我該怎麽應對……”

亞修挑挑眉:“……女子防身術?”

“難道男人就沒有打不過劫匪的權利嗎?”

“格鬥技巧不是短時間能學會的,”亞修說,“那種俗稱‘女子防身術’的東西也沒什麽用,就算學了,也只是讓你感嘆下‘哦,原來可以這樣’而已。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都一樣。因為你并沒有接受過長期鍛煉,肢體的靈敏度和力量根本不夠,危機時你根本用不出來那些動作。”

“聊勝于無嘛。”賽哈依聳聳肩。

亞修打量了一下魔女青年的細胳膊細腿:“如果你真的想練習,我可以陪你練,不要讓切爾納做這些了。”

“為什麽?他是血秘偶哎,你難道怕我傷到他?還是怕他被這一點點運動量累倒?”

其實都不是。亞修在心裏默默說:我是怕他傷到你。

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短時間內他不想再看見切爾納那副快哭了的表情。

不過,切爾納倒主動說:“應該讓亞修協助你訓練的,因為我不太容易……把握自己。”

“把握自己?”賽哈依愣了一下,側過去臉,用自認為迷人的角度眯着眼,舔了一下嘴,“你是說……過多的肉體接觸,讓你對我産生欲望了嗎?”

切爾納本來坐在地毯上,正要撐着身體站起來,現在被這句話吓得一動不動僵在原地。血族不會臉紅,否則也許他的面色會變得和眼睛的顏色一樣。

亞修替他解釋:“他的意思是,他更習慣真正的戰鬥,而不是對柔弱的人類搞教學。教你‘女子防身術’的時候,如果他的動作太認真了,就可能傷到你,如果他故意一點力氣都不用,又根本起不到效果。他很難掌握這個度。”

切爾納爬起來坐到亞修旁邊去,不停地小幅度點頭。剛才被壓着時,他還露出像在玩耍一樣的表情,現在卻用比看羅素時還戒備的眼神看着賽哈依。

“也就是說,血秘偶擅長殺死目标,而不是制服目标?”賽哈依盤腿坐在地毯上捧着臉。

“血族都是這樣。”亞修說。

看了看兩人,切爾納有點猶豫地開口:“正好,我一直想詢問……關于魔女那些事,我該怎麽辦?”

另兩人不解地望向他,他又說:“我知道有人要傷害艾爾莎女士,而且那些人是她的親人。如果我們遇到他們了,我該怎麽辦?”

他看向亞修,“這次,你需要我怎麽做?”

亞修卻從他臉上移開了目光:“這要取決于賽哈依和艾爾莎。”

賽哈依說:“不,不需要問艾爾莎。根本沒必要讓她想着這些事、這些人。如果我們遇到了我的弟弟妹妹,就算切爾納不殺他們,我也會動手的,就算亞修你命令切爾納留下誰的性命,我也會在這之後殺了他們。所以,我建議你們也別手下留情了,反正是多此一舉。”

亞修說:“我不是很能理解……抱歉,這些話可能會冒犯你,”他看着賽哈依,“我了解焚靈之民的病态和邪惡,但……即使如此,他們也還是你的家人,你的血親。我并不是說應該放過他們,只是……通常,即使某人知道自己的親人确實應該死,他也會傾向于借助外界的力量來做這個事,而不是親自參與其中。在這方面,就算是再理智的人也會很難下決心的。”

“你覺得我過于殘忍嗎?”賽哈依問。

“不,正相反,我是懷疑你是不是認真的。我見過一些人,他們明白自己的親友應該為行為付出代價,也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會手下留情,可真到了該動手的時候,他們就崩潰了。”

亞修嘆口氣,記憶中閃過許多關于游騎兵獵人的案例。

“比如,當一些獵人的至親轉變為血魔,或者變成了狼怪……他們眼睜睜看着昔日至親變得只懂破壞、毫無理智,卻很難下手處死他們。你今天提起家人時咬牙切齒,可如果我們真的正面遭遇那些魔女,你真能像自己說的一樣不加憐憫嗎?”

橘色燈光下,賽哈依琥珀色的眼睛變得更趨近于金色。他露出個有些危險的笑容:“亞修,如果有一天切爾納失控了,或者他落在了別人手裏,不再聽你的命令了,你能下手殺了他嗎?”

問題突然被扔到自己身上,亞修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切爾納在他身邊稍稍靠後的位置,他不願意回頭,不敢想象聽到這問題的切爾納又會是什麽表情。

“現在我沒法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亞修說,“人很難預料自己将來的行為。我說的例子都是過去的案例,而我的疑問則是關于當下迫在眉睫的事,我更需要你的回答,而不是去挖掘分析我自己。”

“那我替你說吧?”大概是盤腿坐久了,賽哈依的腿開始發麻,他慢慢挪動到角落的沙發上面去,動得像攀岩一樣困難,“你能否動手殺他,取決于你和他的關系。如果你們只是主人和武器的關系,你可能會惋惜,會不情願,但最終你還是會動手的;如果你們之間的關系更複雜,更……深刻,那麽你會很痛苦,會很難對他痛下殺手,那麽事情的結果就比較難預料了,對吧?”

亞修皺眉:“也許吧,畢竟這是人之常情。”

賽哈依翹起腿,露出長袍下的小腿和纖細腳踝,靠在沙發軟墊上望着天花板:“對啊,是人之常情。為什麽你會擔憂?因為你們的思維都是這樣的。而我和你們并不一樣啊。”

“你是指魔女血統?”

“是,但又不僅如此。亞修,你知道焚靈之民有多病态、多邪惡,對吧?所以你應該明白,我也是一個焚靈之民。我的家人都能夠毫不猶豫地殺死血親,當然我也能。而且我還非常期待這麽做。”

“你是為了保護艾爾莎……而且艾爾莎也是焚靈之民,她很善良。”

“她是‘灰燼’呀,”賽哈依輕笑了幾下,“她從沒試過手掌生殺大權的快意,也沒有嘗過讓魔法為自己而起舞的滋味。她一直是個奴隸,而不是主人,她當然善良。”

“但畢竟你追随她脫離了家族。”

“脫離家族,不意味着我會變成另一種人,”賽哈依面露疲态,縮回了腳,還把屏風和衣架之間的紗簾放了下來,“這只能改變我的一方面,卻不能改變我的全部。住在另一個地方、吃着另一個國度的食物、嘗試愛一個人或者被人所愛、追求與以往不同的利益……這些都是改變,卻都不意味着你能徹底變成另一種人。”

賽哈依在沙發上躺下,最後幾句話說得越來越模糊,沒過多一會兒,紗帳裏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已經睡着了。

亞修也站起來。切爾納還坐在原處,擡起頭:“我……要做什麽?”

“暫時不做什麽。我要去休息了,你就……”亞修想了想,“你不要擅自離開就可以。”

“好的。我明白了。”

走向卧室時,亞修停頓了一下:“當然了,就算你偷偷離開一趟再回來,恐怕我也很難發現。”

“我不會。”

“哦,真的嗎。”這不是疑問,更像是随口的一句感慨。

“我不會。”切爾納低聲重複着,站起來慢慢走向自己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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