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少女停住腳步,對身邊的三個男人做了個暫止步的手勢,從寬大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把小紙片。紙片上端分開兩岔,下端被撚成細股,形如白色草葉,少女每走幾步就拿出一只“草葉”,搓動手指,紙片旋轉着飄向半空,像飛蟲一樣循着某種痕跡飄動。等它緩緩落下,少女就再放出另一片。

三個男人跟在她身邊,腿上和腰間綁着折刀,手中端着帶照明的弩槍。紙片帶着他們走進樹林深處,腳下被人踏出的路也逐漸消失了,四人不得不越靠越近,逐漸變成了縱列。留着胡子的男人比了比手勢,走在第一個,少女跟在身後繼續指揮紙片,另外兩個男人在她身邊。

太陽已經落山,新月躲在薄雲後,荒郊樹林愈發昏暗。突然一陣樹影搖曳,身後傳來短促的咕哝聲,幾個人頓住步伐,較靠前的兩個男人回過頭,大驚失色——最後面的人不見了。

他們舉起弩槍四下環顧,除了被微風拂動的樹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少女倒好像根本不在意剛才發生的事,連頭也不回,只管繼續向前走。

“很近了。”她更頻繁地放出紙片,紙片飛舞的速度也似乎在加快。

又一個人發出驚叫時,她仍然不為所動,目視前方。聽到同伴的叫聲,走在前面的男人回身瞄準,卻只看到密林間劃過一抹灰色。

他對少女大吼大叫,不停催促她,但又不敢幹脆丢下她一個人逃走。兩人又磕磕絆絆地前進了五分鐘左右,少女擡起手——十幾英尺外有一道失修已久的簡易籬笆,籬笆內最粗壯的樹上竟然架着一座小小的樹屋。

少女掏出一大把紙片,将它們全部捧在手裏,貼近嘴唇,輕聲吟誦咒語。男人突然聽到身後有枯葉折斷的聲音,他環顧四周,向斜上方舉起弩槍時,照明光束中突然出現一個掠過樹縫的影子。

他接連射擊,無一命中。這時少女的咒語完成了,她手裏的紙片騰空而起,像蜂群一樣密密地圍攏了樹屋,随着她手指的細微動作,紙片們接連貼在木頭上,找到板條的縫隙,争先恐後地向裏鑽。

“不要動。”一個聲音響起在她身邊。

少女漸漸放松雙手,紙片們從樹屋上簌簌落下。她面帶困惑地歪了歪頭,太陽穴上冰冷的槍口更近了幾分。

亞修說:“如果你不反抗,不進行任何施法,我就保證不傷害你。”

少女認真地說:“就算頭上被打出一個洞,我也不會死的。”

“這可不是穿一個洞的問題,這把0.50口徑的槍能用來獵巨型大腳怪,如果現在我開槍,你的頭就整個都不見了,不會有任何生還餘地。”

即使是再勇敢的人,被這樣用槍指着頭也會緊張的,可是少女的臉上毫無情緒波瀾,只是在認真思考亞修說的每個字。

“好,”最終她說,“我可以自保,所以我就不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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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修反剪她的雙手,用膠帶裹緊她的手指,最後用尼龍紮帶把她的手腕綁在一起。這是艾爾莎教他的綁施法者的方法,既要看住他們的嘴,也要防止他們的手偷偷做小動作。

切爾納站在他們稍後的位置。不知何時,那個端弩槍的男人已經無聲地倒在了他腳下。

“他沒死吧?”亞修看看地上的人。'

“沒有,”切爾納接住亞修扔過來的幾條尼龍紮帶,“但我不知道将來他會不會死……”

“将來?”

“我剛才下手不輕……”

看到切爾納臉上熟悉的緊張表情,亞修趕緊說:“沒事,如果真死了也沒關系。你去綁好另外那兩個,我們去找其他人。”

切爾納點點頭,消失在密林中。帶着少女向樹林外走時,亞修隐隐覺得有些可惜……可惜來的是她,而不是真正的魔女。

她的亞洲名字念“MiokYun”,魔女們簡稱她為米尤,她失蹤了二十多年,至今仍然是年輕少女的模樣……因為實際上她已經死了,她是個寂靜魔像——被抽取意識、被活着做成魔像的人類。

和血秘偶不同的是,寂靜魔像沒有自己的完整人格,他們能保留生前掌握的技能、知識,能進行理性思考,能模拟活人的生活方式,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效忠主人。另一方面,雖然寂靜魔像沒有獨立意志,但他們在肢體上受到的制約少一些,他們全天都可以活動,不像血秘偶那樣會被限制行動時間。

看着少女瘦弱的背影,亞修想起之前查到的資料圖片。當年關于失蹤人員的報道中附帶了照片,那也許是她的學生畢業照,圖上她穿着白襯衫,留着一頭垂順的黑色長發。而現在,她的頭發削得比多數男人還短,面色蒼白得近乎灰色,雙手枯瘦如鳥爪,衣服既不合身也不算幹淨,就像是随意套上點什麽,僅為遮蔽之用。

亞修試着叫了一聲她的全名,又試着把“Yun”放到前面,重新叫了一次……她毫無反應,只是繼續順從地走在前面,好像這些發音完全與她無關。當亞修問她“還有誰來了”的時候,她才說:“費達主人,伊薩木主人,賈米拉主人。其中賈米拉主人已經死了。”

“只有他們?”

“還有其他人,但他們還并沒有來這邊。”

“其他人的名字是什麽?”

“哈桑主人,法莉德主人。除此外還有幾位,但他們并不是‘灰燼’的子女,是家族中的其他人,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為什麽你會這麽老實地回答問題?”

“因為并沒有人要求我對此保密。”

亞修苦笑了一下:“那麽,你表示不再反抗,也是因為沒有人要求你必須反抗?”

“是的。”

“如果我問你魔女的計劃都是什麽,你也會回答嗎?”亞修又問。

少女思考了一下:“如果僅是我所知道的部分,告訴你也可以。畢竟就算我不說,你們也能察覺。之前,我在施法追蹤着‘灰燼’,我發現了多個疑似‘灰燼’的目标,其中必然有真的,也有你們施法僞造的,所以我和主人們分開行動,總會捉到她的。但我似乎失敗了,‘灰燼’不在你這邊。”

亞修默默想,其實所有目标都是僞造的……而他本來的目的也不是引出這個少女,而是希望能解決一個真正的魔女。

之前賽哈依告訴他,魔女看似強大,其實有很致命的弱點。首先,在施法方式上,魔女和普通的施法者沒什麽區別,他們也需要學習咒語、反複練習,在施法時,他們也會過于專注而露出破綻,或因為要維持咒語而使自身難以行動;其次,魔女的血液能代替絕大多數法術材料,這導致一些魔女幹脆根本不重視材料,在必要時一味地劃破手指取血,他們認為這樣方便,但其實這種行為反而會拖慢施法速度;最後,魔女們能把法術發揮到極致,卻普遍不擅格鬥,只要獵人和血族注意隐蔽、盡量突襲,魔女也許根本來不及施法就會被制服。

焚靈之民的子女們可能也考慮到了這些,所以帶了些當地雇傭兵做保镖和助手。可就算他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外國持槍入境,入境後他們更沒有門路立刻搞來荷槍實彈,所以他們多半沒有什麽火力。

看來賽哈依說的沒錯。保護魔像少女的三人拿的是弩槍,對普通人來說這些東西倒是有些殺傷力,但它們構造簡易,射程不長,不能自動上矢,而且還沒有瞄準鏡,想用這東西打中血族幾乎是不可能的。

樹林邊緣,切爾納對亞修招了招手。走近後亞修才發現血族凱特也來了,她正在把昏倒的三個雇傭兵扛到路邊的小型貨車裏。

“你們要怎麽處置他們?”亞修問。

凱特撇撇嘴:“呃……我真不想對獵人說這些。而且,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這麽一說,我就已經知道了。”如果幾年前有人對亞修說,你會和吸血鬼合作,還眼睜睜看着他們俘虜綁架人類,而且你并不太想去阻止……當時的亞修肯定認為這一幕不可能發生,偏偏現在它就是發生了。

亞修能想象這些雇傭兵會面臨怎樣的命運,而且身為獵人,他也應該阻止凱特帶走他們……但他還真的不太想管。

他想起公路上那些屍體,那些翻倒的貨車、私家車。當時魔女們追上了賽哈依,負責開車的雇傭兵們故意制造混亂,像趕羊一樣驅趕這些車子,魔女們則遠遠操縱着它們,把它們當做臨時武器……這些都亞修從新聞描述中推測出的。

他不用太費心調查就能知道這些,因為報紙和互聯網上到處都是連環車禍和兇殺案的消息,而且細節頗為詭異:事故車輛都被撞得不輕,可地上的對應位置卻沒有剎車印,最近的輪胎痕跡在十幾米外……那些車就像是被龍卷風扔下來的。

現場倒是有一組比較完整、但同樣奇怪的輪胎痕跡,它一直東躲西逃,留下了許多剎車痕跡,好幾次差點被從“龍卷風”裏掉下來的車子擊中,最後卻安然離開了現場。從對車型的推測來看,它多半就是亞修的那輛SUV,當時是賽哈依駕駛着它。之後賽哈依殺死了數個雇傭兵,使他們的屍體支離破碎,又用吓人的手法燒死了賈米拉,及時逃離了公路。

亞修想,幸好自己是游騎兵獵人,而不是獵魔人組織中的一員。後者在行動中要聽從上級的命令,而前者則随心所欲,以自己的标準來做事,哪怕偶爾對怪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算什麽大問題。既然這些傭兵都并不是什麽清白無辜的人,亞修也就不關心他們會被血族如何對待了。

比起那些西亞雇傭兵,亞修更擔心米尤。或者更準确說,他擔心的不是她本人的安危,而是切爾納會怎麽想。

他知道切爾納一定是在隐藏着什麽,但他沒有一直逼問。這倒不是因為放心,而是因為他越來越确信,切爾納的秘密也許不僅是某幾件事,而是“全部”。

“全部”——切爾納的情緒、短期目的、思維方式、喜愛着的、厭惡着的、抗拒的、憧憬的……以上種種。他努力藏着一切,偏偏藏得不怎麽好,別人能輕易察覺到,卻又不能一眼看透。如果你直接詢問他,他不會配合的,他會露出一副非常委屈的模樣,想用馴順的态度和自證無罪來結束話題。

盡管能看透這些,亞修卻沒法把它們挑明。因為亞修很清楚,自己心裏也藏着一些東西,比如那個十歲男孩的憤怒和吶喊。

他現在還不能完全擺脫它,只能盡可能把它鎖起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份憤怒和執着已經沒有意義了,它對當下的事情和将來的命運都毫無幫助,所以,不如把它鎖起來。

如果自己任由那個十歲男孩指使,那麽他就沒法面對切爾納,更沒法忍受現在的自己。在吶喊聲沒能完全平息前,他不能打開那把鎖。

那麽以己推人,切爾納心中一定也鎖着些什麽。經過之前的一些事,亞修覺得很多東西可能都會變成“鑰匙”,會慢慢地打開切爾納的鎖。比如克蕾亞,比如早已死去的驅魔師,比如将來可能越來越多的險境……還有名為米尤的寂靜魔像。

問題是,也許和亞修自己一樣,切爾納也最好不要立刻打開那把鎖,因為沒人知道後面藏着的是什麽。

切爾納一直在幫凱特的忙,基本不看米尤,而米尤卻一直盯着切爾納。

“我要上那輛車嗎?”突然,米尤問。

亞修看向凱特,凱特也有點為難。原則上說,她應該把俘虜都帶到克裏夫那裏去,但她又不太放心把一個寂靜魔像單獨放在車裏,更別提還是個會施法的。

切爾納似乎明白她的難處,他說:“其實你們可以打昏她的。她不會疼。”

“什麽?”凱特和亞修幾乎異口同聲,他們一時都沒太明白這話的意思。

“寂靜魔像不會疼,”切爾納看了她一眼,“不會産生畏懼,沒法自戕,不畏疼痛……他們和血秘偶不一樣。”

還沒等亞修問,米尤立刻說:“是的,就是這樣。但費達主人對我并不十分滿意,因為我不擅長格鬥,”她繼續盯着切爾納,“他也很想要你。”

“這話聽着有點像性騷擾……”凱特小聲嘀咕着。

“費達。”切爾納低聲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沒有再理會少女,而是對亞修說:“你要幫凱特開車嗎?這樣她就可以留在貨車後面,看守他們。”

“也好,”最終亞修還是不太想打昏米尤,雖然他知道這股憐憫之心沒什麽必要,“你是要去找賽哈依彙合嗎?他預計走的路線你還記得吧?”

切爾納點頭:“嗯,我也許能幫到他。”

“好,随時聯系,”亞修指指切爾納的腰間,槍套和匕首皮鞘旁,又多了個帶拉鏈的小皮夾,裏面是一支舊手機,“你會打電話了吧?”

切爾納微笑:“偶爾會按錯,以後有時間我再好好練。不過,接電話我已經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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