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亞修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但很快就醒了過來,眼前滾滾濃煙遮蔽住視線,遠處的艾爾莎似乎在喊着什麽。因為嚴重的耳鳴,亞修聽不清具體詞句,只能大聲回應說自己沒事,以及叫她不要靠近。
漸漸地,煙霧開始散去,确認身上沒有嚴重傷口後,亞修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被沖擊波擊倒前的位置。
地下工事的入口不見了,整片地面都被掀開,被炸碎四散。剛才亞修跌倒的地方旁邊落了幾塊鋒利的碎石板,如果它落下的位置再偏一點,恐怕亞修就沒有醒來的機會了。
耳鳴緩和一些後,亞修聽到了慘叫聲。現在是白天,有些血族被土石掩埋動彈不得,身體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因陽光而生不如死;也有些年紀大的血族能堅持一段時間,但他們自顧不暇,更無餘力去解救所有同伴。
亞修跳進塌陷的坑中,尋找那間倉庫邊的值班室,切爾納還在那裏,而且他連動都不能動!
在煙塵紛飛中,亞修隐約看到了克裏夫的身影。現在的領主大人看起來非常狼狽,平時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垂在額際,常禮服外套變得又髒又破。雖然他非常年長,能稍微抵抗陽光,但陽光仍然會讓他越來越不适,且不能發揮夜間應有的力量。他一邊盡可能幫助不能動彈的血族,一邊大聲指揮還能動的同胞們自救。
“我車上有遮光毯!”亞修對克裏夫喊,并指出方向。雖然毯子很少,但應該多少能有點幫助。他不知道克裏夫聽到了沒有,也沒有心思去确認,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倉庫邊值班室的位置。
那裏和別的地方一樣被土石瓦礫覆蓋着,卻不自然地拱出了一個弧形。亞修移開了幾塊石頭之後,其他碎片也開始松動、滑開,露出一個被塵土包裹的橢圓形。
準确說,那是個透明的橢圓形力場,亞修見過它,也親自享受過它的保護——曾經賽哈依的戒指上就附加了這個魔法。
隔着塵土,亞修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裏面的人。賽哈依縮在地上,身體發抖,他旁邊的鐵架床被擠壓得變了形,舊床單垂下來,床底下露着一抹白色長發。
看到亞修,賽哈依解消了魔法力場。亞修立刻跑過去,推開變形的鐵床架,抓起床單把切爾納裹起來。賽哈依在他身後嘟囔:“他沒事的,就算有幾分鐘的陽光也傷害不到他。”
亞修回頭,看到賽哈依身邊的土石下隐隐有些血跡:“你受傷了?”
賽哈依癱坐在原地,似乎沒力氣站起來:“沒有。艾爾莎是不是要來了?告訴她沒我事,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那地上是誰的血?”
“是血袋,”賽哈依說,“我給切爾納拿了好幾個血袋,插在他嘴上……他還沒喝完,那邊發生了爆炸。”
亞修這才發現,鐵床架附近丢着兩個空血袋,旁邊的碎石下似乎還壓着一個。切爾納倒是确實該進食了,只是通常不需要進食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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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賽哈依并不了解他需要的量吧……現在亞修沒時間思考這種細節,他抱着切爾納找到停在遠處的車子,把血秘偶塞進後座,用布料遮擋好。
艾爾莎和司機還留在原處,亞修去稍微安撫了一下他們,又跑回了塌陷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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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族們傷亡慘重。極為年輕的那些幾乎都死去了,運氣好撿回一命的也都十分虛弱,比如凱特,她被嚴重燒傷,又被一塊天花板壓在下面,幸好沒有面對陽光太久。
現在能活動自如的似乎只有人類,比如亞修和賽哈依,而後者已經累得氣若游絲舉步維艱。亞修一個人忙活了一整天,最後在深深的瓦礫下找到了米尤。
聽說寂靜魔像不會痛,也不會畏懼死亡,幸好如此。
米尤還活着,但不再完整。她的面部下半幾乎融化,從頸部到盆腔全部呈打開狀,表皮、肌肉、碎骨與塵屑混雜在一起,多年前就已經失活的僵硬內髒都化為了齑粉。
她看着亞修,眼珠還在動。
身為獵人,亞修已經見過了無數血腥場面,可是看着米尤時,他仍會腳步發軟,雙手顫抖,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是誰?”抑制住想大叫的沖動後,亞修問。但是米尤不能說話,也不能打手勢,她的喉嚨和雙手都已經不成形狀了。
亞修想起了切爾納不能動時溝通的方法,他蹲在少女的頭旁邊:“如果我說錯了,你就眨眨眼,我說對了,你就閉上眼。能聽明白嗎?”
少女眨了眼。
亞修想了一下,問:“爆炸是你造成的嗎?”
米尤閉上了眼,是她造成的。
“是你施展了某種法術嗎?”
這次米尤眨了眨眼。是她造成的,但不是她施的法。從她的身體和她身周的痕跡看,她似乎是一個人形爆炸物,據幸存的血族說,事發前她身上還散發出了焚靈魔法特有的紫色煙霧。
亞修繼續問:“是魔女的法術?”
她閉上了眼。
“是伊薩木?”
血族們并沒有束縛米尤,對伊薩木則嚴加看管。爆炸後,伊薩木已經不知所蹤了。他所在的區域塌陷并不嚴重,即使他被埋着也應該不難找,可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找到他。
聽到這個問題後,她既沒有閉眼,也沒有眨眼,只是直直地盯着亞修。
亞修又重複了一遍,她的雙眼仍然像死物一樣僵硬。
“你……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亞修問。
米尤再次閉上眼。是的,她不能回答。
于是亞修把所有已知的魔女名字都問了一遍,連賽哈依的名字也加進去了,面對此類問題,米尤永遠是保持睜眼狀态,不作回答。看來,早已有人對她下過了具體命令,讓她不能回答這種問題。只要得到了特定指令,寂靜魔像就絕不會違背。
米尤不能進行陳述,只能回答是否,亞修幾乎沒法從她這裏問到任何東西了。
亞修深深嘆口氣:“你……你還能……”
他還沒說完,米尤在不停地眨眼睛。其實看看也知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毀壞成這樣,不能被修複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亞修問她:“你想繼續活着,還是想死?如果想活着,就眨眨眼。”
可米尤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就算她還能躺在這裏,能進行思考,又有什麽意義呢。她不僅失去了真正的生命,失去了人格,現在甚至還失去了形體,變成了一團形狀七零八落的肉塊。她這樣“活”,等于是被永久囚禁在破碎的殘肢中。
亞修很想問少女最後一個問題:我要怎麽做,才能給你解脫?可是她沒法回答這麽複雜的問題。
身後傳來賽哈依的聲音:“你是不是想讓她死?徹底切碎她目前還完整的部分就可以了,越碎越好。”
看到亞修半跪在原地不動,賽哈依以為他是不忍心,就繼續說:“幾年前,西灣市有過一起寂靜魔像攻擊人的案例。案例中的魔像早就沒有主人了,但還在力求殺死原主人敵對勢力。一群獵人、驅魔師和它戰鬥時,砍掉了它的頭,可它的身體還完整,還在憑本能行動……最後,它被削成了碎片,這樣一來,它就失去了一切形體和器官,不能思考也不能動,不能複原,不能感受……這當然就是所謂的死亡了。”
如果把寂靜魔像想象成一件物品,比如一輛車,你可以擊碎它的玻璃、使它的結構變形,可以拆解它、焚燒它……然後它就不能啓動也不能載人了,它就不是一輛車子了。也可以說這輛車确實死了。
可是人不一樣……銷毀和死亡并不一樣。雖然亞修覺得不一樣,又無法立刻說出具體區別在哪裏。
亞修手刃過很多怪物。在殺怪物時,他幾乎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也許因為他從小被獵人和驅魔師教養長大,或者是因為父母之死讓他背負着強烈的仇恨。不過,他沒有殺過人。就算是對巫師也一樣,他只擊傷過巫師,從未親手處決過任何一個。
從前他和艾爾莎談過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有沒有意義,算不算是僞善。艾爾莎告訴他:獵人想要幫助別人,首先必須面對自己的內心。獵人可以溫和寬容,也可以冷酷無情,無論他選擇什麽樣的态度,都必須是發自內心的,而不是被條條框框強迫着去做的。如果不斷束縛真實的自己,那麽獵人就很難保持勇氣和行動動力,他會一步步陷入自己設下的泥沼,路會變得寸步難行。
面對米尤,亞修總覺得自己将要做的是殺人,而不是處決怪物,更不是處理報廢物品那麽簡單。
“如果你動不了手,那我來?”賽哈依提議,“雖然我現在累得随時都能睡過去,但努努力還是可以再用一下法術的。”
“好,那就你來。”亞修說。
他認同艾爾莎說過的話:無論選擇什麽,必須發自內心。他确實動不了手。使用武器一點點繼續肢解這具已經慘不忍睹的肢體……他知道自己跨不過心裏的障礙。
“閉上眼吧,別睜開。”他輕輕對米尤說。
走過賽哈依身邊時,他小聲叮囑:“你的動作要快一點。”
“她沒有痛覺的。”賽哈依說。
“那也應該快一點。”
亞修走遠,在殘桓斷壁中繼續搜索,沒有再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