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如果有一天,等你把欠的東西還清了之後呢?或者說……你有沒有想過,你要做到哪一步,才能算是都還清了?”

切爾納緩緩搖頭:“我沒想過。”

“別像我一樣,切爾納,”賽哈依嘆息一聲,“別像我一樣。一開始你自認為可以承受任何事,于是就無條件地追随着某人,哪怕他傷害你,你也認為自己可以忍受,而且應該忍受。漸漸你會發現自己錯了,你根本沒法繼續忍受下去了……于是,你就會逐漸開始怨恨那個人,怨恨一切,你沒法抗拒這種恨意,甚至想為此毀掉所有東西,包括自己……”

賽哈依的語調很輕,也很冷,讓切爾納聽得有點心驚。他回想起賽哈依殺掉費達的畫面。

“你指的是克裏夫?”切爾納問。

“是啊。其實,他對我的締約只是個意外,而且,當時我是心甘情願接受締約的。那時他正忙着對付一個撒克遜魔女,其間我不止一次讓他吸血,幫他變強一點……有時是我自己劃破手腕,也有時我喜歡讓他直接咬我,不瞞你說,在這之前我們就上過床了,當時我們很信任彼此。”

“啊?”切爾納一臉詫異。

“很驚訝嗎?是因為我自願被吸血,還是因為我和克裏夫上過床?其實前幾天我們也……”

“不……我是吃驚于你當初竟然甘願被締約……”切爾納移開目光,覺得自己肯定又撒謊失敗了。

魔女青年挑挑眉,雖然說的是他的事,他倒比聽者還坦蕩得多:“剛和克裏夫認識時,我們之間不太愉快。我傷害了很多他身邊的人,他也把我狠狠修理了一頓,讓我一個月都沒能下床走路……你別那樣看着我,那時我和他還沒發生什麽,是他揍我時下手太重了。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我們從仇敵變成了朋友,又從朋友變成了更親密些的關系。我留在他身邊協助他,他偶爾會陪我去偷偷看艾爾莎……可惜我們沒去敲門,不然說不定會看到青少年時代的亞修。”

“後來你不再喜歡克裏夫了?你後悔了?”

“不是我後悔,而是他不再尊重我了,”賽哈依說,“因為很多事,我和他之間才有了标記、刻印、締約,一步步地,他從掌握我的行蹤,到能命令我做任何事……雖然一開始他承諾過不會濫用這權力,但偶爾他還是會用。這是難免的,凡事有一就有二,這次是十,下次就是百。等我猛然發覺時,我好像已經不是他的情人了,甚至……我和他連朋友都不是了,我似乎變成了他的一件物品,一件財産。我被締約困在他身邊,當他需要我的血時,我就得解開領口;當他想找回點當人類的激情時,我就得像個妓女一樣取悅他……”

“他知道你并不願意嗎?”

“我說過自己的想法,具體怎麽談的我不記得了,但我肯定說過。但有什麽用呢?也許他根本不能理解,又或者他能理解,卻并不在意。在他看來,我們仍然處于熱戀之中,我們仍然是性命相托的好友,甚至他覺得這種惡心的關系恰恰能證明我們很親密……後來,我終于找到機會離開了他,趁着他沒找到我之前,我開始販賣自己的血,只要有人找我交易,我就把魔女的血随便賣給任何人。反正大家都想要,那我就賣給他們呗,我不是某一個人的財産,我的血當然也不是。”

切爾納更驚訝了:“這麽說,你是故意把自己弄進地堡監獄,還故意把身體搞垮的嗎?”

“不全是。我說過了,我也不是什麽都懂的。引起獵魔人注意,把自己送進地堡監獄,這都是我故意的,這樣一來即使克裏夫知道我在哪,他也沒法去見我。可是我真沒想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那麽虛弱了,我不知道長期貧血也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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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沉默了很久,之後賽哈依再次開口:“總之,別像我一樣。別承諾自己根本辦不到的事。有時候,你開始恨一個人,不一定是因為他做了什麽吓人的大事,而是因為你不停為他承受痛苦,而他坦然接受,等你想改變這狀況的時候,那個人已經習慣了讓你承受痛苦,讓你犧牲。在他眼裏,這些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了。”

切爾納又沉思了一會兒,說:“總之,我答應了會幫你,将來就一定會。我……”

話說到一半,他緩緩站起來,望向樹林某個方向。賽哈依以眼神詢問他,他壓低聲音說:“有人在靠近這邊……”

過了一會兒,連賽哈依都能聽見穿過草叢踏着潮濕地面的腳步聲了,切爾納松了一口氣:“是亞修。”

“你确定?”賽哈依有些緊張,他倒希望确實是亞修,而不是那群血族之一。

“肯定是,每個人的腳步節奏都不太一樣。”

“在森林裏你也能分辨出來?”

幾秒後,亞修拔開一叢灌木走了出來,靠近時他已經聽到了說話聲,他知道切爾納和賽哈依就在前面。這兩人竟然在深夜的森林裏聊天,連個手電都不拿,亞修不知這是否印證了克裏夫對他們的猜測。

賽哈依及時給了切爾納一個“你閉嘴我來說”的眼神,否則,以切爾納的撒謊能力,他也許會脫口而出“我們只是在聊天并沒有隐瞞什麽”之類的蠢話。

“亞修,”賽哈依主動走上去,“有什麽事嗎?”

“我只是想找找你們在哪,”亞修看向切爾納,“你的手機呢?”

切爾納舉起剛得到不久的手機:“在這裏。”

“你好像關機了。”

“沒有……啊!真的關機了。”

“你是不是一直沒有給手機充電?”

“我充電了,”切爾納篤定地說,“你教過我,我記得很清楚。把它插在那條線上,再插在電源裏。”

“你充了多久的電?”

“啊?”

亞修和切爾納都一臉茫然,賽哈依在旁邊大笑起來:“我知道你錯在哪了!你是不是把充電器插進手機,另一頭插上電源,插好後就拔下來了?”

切爾納更加困惑:“不對嗎?”

“當然不對!你插進去之後,要讓它留在那裏!”

“你是說,把手機留在那裏?那我又要怎麽帶着手機走?”

賽哈依笑得都不想繼續解釋了:“天哪,切爾納你太好笑了,我能一直笑到死的時候。”

“你開這種玩笑就不太好笑了……”亞修說。

賽哈依一點都不介意拿死期開玩笑:“等我死了之後,如果見到焚靈,我還能講給焚靈聽,估計祂也能笑很久。亞修,你就不能耐心點好好教教你的血秘偶嗎,幸好這只是給手機充電而已,要是哪天他想和人做愛了,也插進去之後瞬間就拔出來……”

亞修眼神複雜地看着魔女:“你的意思是,你比較希望他插進去就一動不動了?”

“我們回去吧……”切爾納低着頭,主動往回走去,“你們都是人類,你們該休息了……”

賽哈依跟在後面,用手肘拱拱亞修:“你看,他竟然能聽懂剛才的話哎,而且他還不好意思了!”

“行了,你閉嘴吧,”亞修努力做出嚴肅的表情,并更換話題,“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你确定要留下?你不想和艾爾莎在一起生活嗎?畢竟你……”他本來想說“畢竟你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因為情況特殊,我才需要見她,”賽哈依說,“以前我說過,我不适合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我也有別的事要做。”

“別的事,是指繼續狩獵你的同胞?”

“是的,伊薩木應該還在這附近,将來法莉德和哈桑可能也會出現,我要提前做好陷阱,把他們吸引到這裏來。艾爾莎遠離我才會安全。”

切爾納走在最前面。他知道賽哈依不能離開的真正理由。雖然賽哈依說的那些也是真的,卻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一旦賽哈依和克裏夫重逢,他就沒有再逃走的可能了,只要克裏夫告訴他“你不能離開某某範圍”,他就真的沒法離開。不過賽哈依可能已經接受了這一點,畢竟他還要狩獵自己家人,他需要這群血族的協助。

其實剛到這裏時,切爾納也猜到了賽哈依與克裏夫的關系複雜。他倒沒往情侶上聯想,只覺得他們大概是生死相交的好友,不然,克裏夫怎麽會那麽積極地帶着手下協助賽哈依呢。

而現在看來,他們兩人對這關系的理解完全不同,也許在克裏夫看來,他們确實生死相交,可是賽哈依已經憎惡他到了希望他死的地步。

即使賽哈依自己只剩了不到九個月的生命,他還是希望克裏夫死。切爾納不禁想,如果賽哈依沒有複活,他會甘心在監獄裏帶着糟糕的記憶離開人世麽?或者他會為克裏夫安排下其他陷阱?又或者,也許賽哈依本以為至死都不用再遇到克裏夫,已經不愛回憶過去了,而現在他卻不得不留在其身邊,于是他心中的憎惡再次浮上水面,比從前更劇烈地翻湧。

切爾納也曾經對一個人言聽計從,無法反抗。如果是因為血族締約,那麽想必他身上的締約早就存在了,從他還是普通血族時……甚至還是人類時,大概就已經存在了。

他想不起來自己曾經是怎樣的一個血族、怎樣的一個人類,當然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麽情況下被斯維托夫進行标記、刻印、締約……然後再被轉化的。

那時的我是什麽人?過着怎樣的生活?我是像賽哈依一樣心甘情願接受這些的,還是被強迫的?

如果找不到斯維托夫,這一切都無法得到解答。可是如果真的見了斯維托夫……那時也許會有更嚴峻的情況在等待自己。

切爾納一直走在最前面,身後不時傳來亞修和賽哈依談話的聲音。亞修提到準備慢慢打聽斯維托夫的下落,他說得很平靜,就像游騎兵獵人平時談及任務一樣,但切爾納能分辨出他語氣裏的堅決。

亞修說話時總是盡可能讓語氣禮貌、語速均勻,而當他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時,這種故作冷靜就顯得有點刻意。切爾納見過亞修激動起來是什麽樣,他甚至覺得,自從知道斯維托夫的存在後,亞修每每提及這個名字,語氣中都帶着一種獵人特有的狂熱。

這種狂熱恰恰是切爾納需要的。他擔心過,萬一亞修對複仇已經不感興趣了怎麽辦?如果亞修不願意參與,那麽自己孤身一人将寸步難行。好在,他對亞修的了解的正确的,就像自己沒法放下對巫師的仇恨一樣,亞修的憤怒也一直都在,他只是在盡可能壓抑它而已。

獵人需要血秘偶去戰鬥,因為血秘偶有人類望塵莫及的速度和力量;而血秘偶也需要獵人,因為獵人有同道盟友,有處世經驗,有從外界獲得各種助力的能力,而且有自由。

切爾納不禁輕聲嘆息。克裏夫、賽哈依、亞修,還有自己,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很需要另一個人,可是又不會信任對方。

這讓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真的會像賽哈依說所的一樣:一開始自認為能為某人承受一切,最後卻開始怨恨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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