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驚駭之下,切爾納幾乎短暫地失去了所有感覺,他看不到門縫裏燈影的變化,也嗅不到逐步逼近的幽微松木香味,甚至沒聽見走廊裏明顯的腳步聲。直到有人站在了他背後,他才猛然警醒過來。

回過身的一瞬間,切爾納意識到來者并不是人類,這人沒有心跳聲,沒有溫度……切爾納幾乎立刻認定,這應該就是維克多。

看清對方之後,他再次吃了一驚,他面對的正是照片上的左起第四人,那位手拿血袋的長發青年。雖然青年的面貌與照片上毫無差別,但他塌肩佝背,長發淩亂,和照片上那個神采飛揚的形象大為不同。

看清切爾納之後,青年也同樣愣住了。他倚在門邊,身形搖晃了一下,似乎差點跌倒,這時切爾納才注意到,青年身上薄毛衫的右袖插在口袋裏,袖內空空蕩蕩。

還沒等切爾納想好該說什麽,青年先開口了:“切爾納?”

聽到這個稱呼,切爾納有些失望——不論這個青年是誰,他顯然認識從前的自己,原來自己一直都叫“切爾納”?身為普通的血族或人類時也叫這個名字?切爾納微微嘆口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點失望。

“是……”切爾納決定賭一下,“維克多?”

不用聽回答,切爾納也知道自己猜對了。棕發血族單手扶着門框,踉跄着向前走了兩步,撐住牆壁後才再次站穩,他的目光中透出畏懼,小心翼翼地問:“原來你也還活着……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切爾納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情況,就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到這裏來,是受一位女士之托。但一開始我并不确定會見到你,我還以為……她要找的是一個與你同名的人。”

聽了這話,維克多的面色好像不像剛才那麽緊張了:“女士?”

“她說你可能不認識她,但她認識你。至于她為什麽要找你,我就不清楚了。我……我真的沒猜到這個‘維克多’會是你。”

維克多靠在牆上,目光低垂:“我也沒想到會見到你。天哪,就算有警察或者獵人潛進來我都不會這麽吃驚……怎麽會是你?應該不是他讓你來殺我的,對吧?”

切爾納被這話吓了一跳,但仍故作鎮靜地問:“你說的‘他’,指的是……斯維托夫?”

維克多擡眼看着他:“我竟然能聽到你竟然直呼他的名字?從前只有我這樣叫他,你一直堅持叫他‘父親’。”

切爾納并不記得從前的生活,所以不知道如何回應。好在維克多繼續說了下去:“我們都被他締約過,如果他派你來殺我,肯定會命令你不與我交談,立刻動手。而你……應該說,從前的你,就算沒有締約,你也會對他唯命是從。如果你是來殺我的,我現在早就被割斷脖子了。”

“我當然不是來殺你的,”切爾納說,“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裏。”"

Advertisement

維克多問:“你離開他了?還是……像對我一樣,他也抛棄了你?”

切爾納不知道怎麽回答才更穩妥,就幹脆說:“一言難盡。其實我損失了很多記憶,我在找他。”

聽到這話,維克多眼睛一亮。他向切爾納伸出左手:“你也在找他?介意扶我一下嗎,讓我到沙發那邊去。”

切爾納依言走過去。他發現維克多不僅失去了右臂,而且只能跛行,他雙足觸地時的聲音聽起來也完全不同,其中一只腳多半是假肢。

坐穩後,維克多拍了拍雙膝:“你一定沒想到吧,當年我都成了那副樣子,竟然還能活下來。”

切爾納回頭看了看書架上的照片。他不知道什麽是“當年”,也不知道維克多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他只知道,照片上清清楚楚地顯示出那六個人站在一起,站在後來發生了屠殺的福利院裏。

切爾納對福利院的印象源于亞修給他看的案件資料。如果不是這張照片,他根本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去過那裏。

三十多年前,一夥血族和人類合作,藏身在私人福利院內,他們接收重度殘障者、有智力缺損的孩童、不能自理的老人,并将這些人一一締約控制住,當做試驗品和穩定的食物來源。受害者們像牲畜一樣被奴役、被使用,至死都不能從無助中逃離。後來獵魔人組織發現了這樁罪惡,在獵人趕來前,血族們已經得到了消息,他們惡意地轉化了所有病人,任由他們在痛苦中發狂,将這些失去理智的“子嗣”留給了獵人們。

切爾納想起了伊萊亞,那個被嵌合熔煉法陣變成非人之物的驅魔師。因為憎惡其對血秘偶的态度,也因為害怕被看出身上的秘密,切爾納最後親手殺了伊萊亞。

當他想起這件事,并開始自我質疑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反正伊萊亞在三十年前就死了,現在的他是個怪物。而且,既然他一心求死,我為什麽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也順便幫自己個忙?

可是現在,這個解釋卻沒法說通了。現在,無論切爾納看向什麽地方,伊萊亞的模樣都會回到他的視野中,他想象着三十多年前的世界,想象着照片中的那個自己……想象着伊萊亞和獵人們小心地接近福利院,想象着本應被解救的人們正在血族的手裏慘叫,想象着自己跟在斯維托夫身邊,抹掉嘴角的血跡,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那時候的“切爾納”會是什麽表情?他的眼神會有多狠毒,笑容會有多冷酷?

好不容易努力驅走了伊萊亞的形象,十歲的亞修卻又突然出現在眼前。只要回想起那孩子臉上的驚恐,切爾納就能明白自己有多可怕。

扶維克多坐穩後,切爾納也坐在了對面。他有很多事想打探,卻始終一言不發。他的沉默并不突兀,因為維克多也還未從突然見到故人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同樣也陷入了沉思,久久沒有開口。

“剛才你說,你損失了些記憶?”過了一會兒,維克多問,“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斯維托夫。他在我身上做了各種實驗,導致我損失了很多記憶。”

維克多對這個說法并不意外:“我們都因為他而損失了很多東西,不是嗎?”他再次拍了拍膝蓋,“比如呢?你忘掉什麽了?”

“既然忘掉了,我怎麽說得清都有什麽?”切爾納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撒謊,出于直覺,他沒有完全說真話,“比如你……我記得你,也記得我們曾經在那家福利院,但我不記得你後來出了什麽事。”

維克多歪頭想了一下:“你記不記得我們是為什麽離開福利院的?”

“我記得。”切爾納只是“知道”,卻并不是“記得”。

“如果你記得離開的原因,卻不記得我的遭遇……”維克多邊說邊卷起了雙腿褲管,又伸出戴手套的左手,然後用嘴巴咬住手套,将它脫了下來,“那麽,我懷疑是斯維托夫故意讓你不記得的……”

維克多沒有右臂,左手也并不完整,他失去了小指和無名指那一半的手掌,中指剩下半根,手上缺損的部分被木質假肢替代,僅能起到藏在手套中時顯得美觀些的作用。還有,他的左腳腕也是一段簡陋的假肢,右腳從腳背到小腿上布滿猙獰的傷疤,整條腿像是曾被粉碎過又黏好的。血族的傷通常會愈合得非常完美,但如果傷口過于嚴重且缺損了組織,那麽血族的身體也可能會留疤痕。

維克多伸出僅剩的手指,從左腳開始描摹:“你們都撤離得很及時,而我被命令留下來,啓動那個該死的法陣。等我想離開時,人類追上了我,我的左小腿被從一半處砍斷,右腿被含驅魔銀粉的開花彈頭擊中,在我施法反抗時,又失去了右臂和一部分左手……他們沒有直接砍我的頭,可能他們是想從我這問出你們的下落吧……不過,我運氣還不錯,有一批餓得發瘋的兒童病人拖住了那些獵人,我就找機會逃走了。我掙紮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才活下來,到彙合地點去找到了你們……可是,見到斯維托夫的時候,他卻用非常失望的目光看着我……”

切爾納不知那時自己在扮演什麽樣的角色,所以就靜靜等着維克多說完。維克多整理好了褲管,戴回手套:“從前,我是多麽愛他啊……我認為他也更器重我,将我視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孩子,可是當我拖着幾乎沒了人形的身體再見到他時,我就知道,我完了,他肯定會抛棄我。血族的自愈能力再優秀,也沒辦法長出新的肢體,我損失了能施法的手指,損失了血族特有的靈敏,變得連個人類都不如……說到這,切爾納,其實我很感謝你。”

“為什麽?”

“哦,對,你不記得了。那時,你對斯維托夫建議讓我留下,那是你第一次反駁他。從前你一向無條件贊同他,不管他有沒有命令你,你都是那麽順從。但是當時,你求情也沒用,他還是抛下了我。你們把我留在一片森林裏,那之後我每天都渾身泥濘,只能爬行,狼狽地躲着太陽……我幾乎想放一把火,幹脆燒死自己……幸好我沒有那麽做。”

“然後你挺過來了?”切爾納問。

維克多苦笑:“是啊。那段日子真是又漫長又不美好。說完了我,也該說說你了。”

“我……我失去了一些記憶……”

“我知道,”維克多說,“而且……你損失的恐怕并不是‘一些’記憶,而是幾乎所有記憶吧?你并不是‘記得’我,只是知道我而已。”

切爾納一怔,維克多指了指他的眼睛:“我記得你有一對灰綠色的眼睛。而現在,它們恐怕變成紅色了吧?”

“你……已經看出來了?”聽到這話,切爾納反而松了一口氣。

“剛看到你時我還沒察覺,那瞬間我太吃驚了。後來漸漸我才感覺到……你已經不是純粹的血族了。”說到這,維克多也看了一眼老照片,“你竟然也被做成血秘偶了?和威廉一樣。”

“威廉?”既然維克多已經挑明,切爾納也不需要繼續裝作記得過去了。

“就是那個金發的孩子,”維克多指的是照片上左起第三人,那個金色卷發的少年,“原來你連威廉也不記得啊。他是巫師帶着的血秘偶,是他們比較早期的作品……他也還活着,現在是我在飼養他。”

切爾納有些聽不明白了。維克多知道血秘偶沒有記憶,就耐心地解釋下去:“威廉和我們不一樣,他是一開始就被人類巫師帶在身邊的血秘偶。後來他的主人大概是死了,他就再也不能動了。”

說着,維克多向切爾納伸出手,示意他攙扶自己,“現在他就在我這裏,你要來看看他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