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半小時後,安東專門開了間套房當做臨時會議室。維克多與安東分別坐在長桌兩端,桌子兩側是切爾納,卡爾,以及三五個人類保镖,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以為這裏在進行什麽商業談判。

和山楊城的大多數人一樣,安東也是外來移民。當年,二十歲出頭的他已身負命案,和幾個過命的兄弟一起逃出了國。後來他輾轉來到山楊城,花了很多年才站穩腳跟,這間“藍吻”既是他的生意,也是他的小王國。

安東和本地一個叫格雷格的幫派人物素來不和。幾年前的一天,他獨自外出,不巧遇上了幾個格雷格的手下。那是個幾個急于立功的年輕人,他們不想談判,只想拿安東的命去換獎賞。寡不敵衆之下,安東逃進了老城區一處廢棄的小樓,他正思考該如何聯系援兵時,一只冰涼而有力的手從身後伸出來,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腳下趔趄,靠在一具毫無溫度的身體上。“想活命就跟我來。”這是維克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別無他法,只能暫時相信這道黑暗中的影子。維克多要求他必須緊緊跟着自己,不得偏離一步,安東完全照做了。之後,追殺者也進入了建築,他們被絞繩絆倒、從活動踏板處跌落、被餐刀釘住手腳、被鋼線切斷喉管……安東驚訝于這棟破舊的建築內竟然隐藏了如此之多的機關,而自己在那道影子的指引下,沒有觸動其中任何一個。

機關當然是維克多設下的。他用的工具都很簡單,效果卻非常好,他盡量不殺死闖入者,因為他要留着他們,用來進食。維克多的地下室裏本來就關着兩個形銷骨立的人類,加上這次俘獲的,就有六個人了。

安東看到了維克多的獠牙,看到了他将牙刺入人類的脖子或手腕,奇怪的是,那時安東并不怎麽害怕,原因之一也許是這怪物救了他,其次則是因為……這怪物竟然沒有右手,沒有左腳,左手和右腳也傷痕累累,非常不靈活。

維克多空有血族的力量,卻因為肢體殘缺而永遠失去了靈敏,他只能像蟻獅一樣挖好陷阱,等獵物落進來,卻不能主動出擊。不過,他還有個非常強大的能力,那就是血族締約。

他會對獵物分三次吸血。第一次不會發生什麽,第二次之後,獵物如果想逃走,他就能實時感知他們的位置,等到第三次完成後,獵物會完全服從他的命令,如果他命令獵物自戕,即使那些人再不願意,也只能哭着照做。靠這個方法,他就可以把食物儲藏一陣子,不用頻繁獵食了。但是維克多沒法把獵物養太久。他的身體很難出去尋找人類食物給獵物吃,而人類總是會死得很快。

認識安東後,他的這個問題就得到解決了。安東的适應能力總是非常強。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他“收養”了這個怪物。安東把維克多安置在店裏,定期為他尋覓食物,偶爾還會在夜晚陪他出門散散步。他們的獵物分兩種,一種是“儲藏品”,這些人一旦被捉進來,就再也沒有離開的一天,他們會作為食物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隔音地下室裏,直到死去;而另一種獵物則不會失去自由,他們喜歡毫無節制地享用藥物和酒精,喜歡意亂情迷,這些人被吸血三次後,締約會讓他們遵守命令,保守秘密,并把更多人帶到“藍吻”……相應的,這些人也會得到獎勵,比如現金報酬、幫派中的權力、随心所欲的性愛……以及各種其他非法娛樂。有些人甚至會自願參與到這場“長期派對”中。

維克多得到了穩定的生活,安東也多了一件外人無法想象的武器。依靠維克多的締約,他能将所有手下牢牢控制在手裏,保證他們無法背叛。他還可以将這裏變成一間情報站,被締約又被放歸的人們成了絕佳的線人和棋子,會為安東帶來山楊城四面八方的訊息。

當然,面對今天突然出現的客人們,安東并沒有坦白這些。當然他也沒有刻意隐瞞,因為他不覺得“怪物”是威脅。他并不涉任何黑暗生物的恩恩怨怨,在他看來,血族都是一夥的,怪物吃飽喝足就夠,和他的事業是兩碼事。

即使安東不說,切爾納也大致明白了“藍吻”裏發生的一切,和福利院裏發生過的事如出一轍。

維克多重複了過去的生活方式:蓄奴,與人類合作,各自分割利益。維克多需要生存,還需要喂養不能行動的威廉,也許他這麽做都是有情可原的……但切爾納還是沒法認同所見所感的一切。

也許問題不在維克多,而在自己。切爾納想象過無數種過去,偏偏就是沒想象過自己是奴隸主中的一員。當年的切爾納,也許是今天他最憎惡的那種東西。

因為切爾納一直沉默着,交涉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卡爾身上。“秘密調查”已經不成立了,他只好坦白來意,說起了母親羅拉的名字,沒想到維克多真的還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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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說羅拉,我就明白她的目的了,”維克多輕笑,“她和她的父親一樣。”

“這是什麽意思?”卡爾問。

“孩子,你聽說過我們這支血裔的過去嗎?”

“您是指這段故事嗎……我們曾經是一支領轄貴族,因為領主抛棄了子民,還與奧術秘盟的巫師同流合污,最後這支血裔成了一盤散沙,成了野生血族?”

卡爾自己就是這支血裔中較為年輕的孩子,他确實已經是野生血族了。被轉化時,他身邊只有羅拉,沒人給他家族身份,他也從前沒見過任何長輩,甚至連羅拉都并不是一直在他身邊。

維克多要繼續開口時,安東離開了套間。離開前他們彼此默契地點頭,似乎安東不喜歡深入了解黑暗生物的世界。

“大致來說,就是你說的這樣,”維克多對卡爾說話時,目光卻落在切爾納身上,“如果你讀過歐洲所有領轄血族聯名拟定的法典,并碰巧知道我們的領主——斯維托夫閣下做過的每一件事,那麽你會驚訝的發現……他早就足夠得到一份永世獵殺令了。如果他是個普通貴族,領主和議會肯定會對他下永世獵殺令,但我們這個家族不一樣……這家族裏犯重罪的是領主本人,而且他還幹脆消失了。”

“我聽過這件事……”卡爾說,“但羅拉沒有正式告訴過我,我以為這只是一段傳聞。”

維克多笑笑:“因為你的母親不想讓你也參與進來。剛才說到哪裏了……總之,領主消失後,家族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人視斯維托夫為恥辱,寧可放棄他;另一部分人則認為不可背棄血裔注定的君主,不可自立為王……這兩類人都在不停尋找斯維托夫。很多年之後,有些人放棄了,他們不想把永生浪費在這件事上,他們寧可失去家族,去獨立生活……而另一些人則非常虔誠,他們中有不少已經在尋找中遇險或失蹤,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他們并不是對斯維托夫言聽計從,他們只是堅守古制,無論斯維托夫是敵是友,他們都必須找到領主……這是他們的信仰。”

“那麽,羅拉她……”

“我和羅拉并不熟,但我認識她的血族父親,他就是非常執着于尋找領主的那一類。當然,他沒有找到……後來他好像不再現身了?”

卡爾說:“羅拉的父親因為一場意外而去世了。他在人類的戰争中被波及到……”

維克多嘆口氣:“原來如此。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慚愧……或者,應該說是羞愧。我并不十分年長,至少比羅拉的父親年輕,但我是被斯維托夫直接轉化的,所以我的血裔位階很高,而且我和斯維托夫共處過很長時間……那位切爾納先生也是。不過,他的年齡比我要小。”

他以殘缺的手掌指向切爾納,切爾納繼續低頭不語。

卡爾面帶疑惑:“我知道切爾納的身份。不過,這和‘羞愧’有什麽關系?”

“我接觸過羅拉的父親,”維克多說,“那時,恐怕你或切爾納都還沒出生……我是說,作為人類的你們。羅拉的父親以為我也在尋找領主,他和我共處了很久,卻不知道我與斯維托夫的關系:其實,我曾是巫術的擁護者,我不希望斯維托夫被其他子民找到。于是,我騙了羅拉的父親,把他引向了錯誤的調查方向,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顯然,羅拉和她父親一樣想要找到領主,她肯定花了很多年打探各種消息,才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卡爾問:“但是……如果我沒理解錯,現在誰都找不到那個斯維托夫了,對吧?包括您在內。不然您也不會坐在這和我們談這些。”

維克多說:“是啊。多年前,斯維托夫抛下了我。他背叛了我對他的敬愛。離開他之後,我才看清了他內心的黑暗。”

你才沒有,你和他一樣黑暗。

切爾納依舊沉默着,心中卻響起冰冷的聲音:你并不羞愧,你只是因為被他抛下而憤怒。

他沒法說出口。不是不敢,而是他自知沒有立場這樣說。

那聲音還對他說:如果維克多和斯維托夫一樣邪惡,那麽,我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

卡爾剛想再問,維克多主動說:“羅拉并沒有找錯人。現在我也在找斯維托夫,而且我已經查到了點線索。我接觸過曾與他共事的巫師,從昔日的情報中,我拼湊出了好幾個他可能藏身的地點。近年來,我用安東的人脈慢慢一個個排查,基本确定了可能性最大的位置。”

不僅是卡爾,連切爾納也吃了一驚,剛才維克多可沒提起這些。

維克多最後說:“看來我們的目的一致,我們都想找到斯維托夫閣下。可惜我身體殘缺,安東手下的人也不參與這類事務,所以,我需要你們,你們也需要我提供情報。”

他看向卡爾:“我想羅拉會願意接受這次合作的。如果她還有什麽疑慮,我可以邀請她親自來和我詳談一次。那麽,我們随時保持聯絡。”說完,他遞出幾張卡片,分別是安東的私人名片,和“藍吻”的會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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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談結束後,安東親自送兩位血族客人回到上層。卡爾走在最前面,暗暗煩惱着該如何和羅拉交差,畢竟她專門叮囑過不要讓切爾納參與,可現在切爾納卻和維克多見了面。羅拉擔心維克多排斥血秘偶,好在這并沒發生,卡爾希望她看在結果不錯的份上不要追究手段。

在卡爾身後,安東又拉住了切爾納的胳膊,就像剛見面那次一樣。

“美人,維克多讓我轉告你,他同意和你做那個交換。”

留下這句話後,安東轉身離開。

切爾納沒有回答。他跟上了前面的卡爾,兩人的手機上有大串未讀簡訊,全部來自亞修。“藍吻”靠近地面的部分能打通電話,下面幾層就根本沒有信號了。亞修聯系不到他們,估計會急得團團轉,卡爾趕緊給他回了消息,告訴他一切順利。

亞修在等他們,用不了幾分鐘,他們就會再見到他。可是切爾納卻開始害怕面對亞修的眼睛。

安東說,維克多同意了那個“交換”。交換的內容很簡單切爾納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維克多的身份,不能說出他與當年那間福利院的關系,當然更不能與獵人談論“藍吻”裏衆多人類被締約的情況。

而維克多則承諾,不對任何人提起“巫師謝爾”這個人,就當那人徹底不存在。

其實別人倒無所謂,切爾納只是不想讓亞修知道。

不能讓他看到“謝爾”的照片,不能讓他知道這人是個巫師。

亞修曾站在血腥的福利院前,向澆上油的舊家具丢出火柴。三十多年前,他的父親就站在這裏。

亞修曾跳進污穢腥臭的嵌合熔煉法陣,殊不知,他的父親就是構築它的施法者之一。

卡爾已經走上了街道,切爾納卻慢吞吞地留在樓梯上,越是向外走,他的腳步就越沉重。

不能讓亞修知道,我收到的命令并不是“殺死房子裏的所有人”,而是:殺掉巫師謝爾,以及房子裏的所有人。

不能讓他知道,當時我十分樂意前往。

我經常想象該如何殺死謝爾,如何殺死阿斯伯格……我想象過無數次。

面對無辜的女人和小孩,也許我動搖了,也許我想逃走,但回想起撕開謝爾的喉嚨時,我卻從未後悔過。

亞修,我并非一無所知。

我并非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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