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簾卷半(8) 入宮
夏日裏熱, 書房一角還擺着一盆冰塊兒。書桌上點着一爐清涼香,薄荷混着檀香,聞之清心。
阮安遠親自出門去迎了晉王,将人引着入來書房, 阮安遠又請了晉王上座, 而後一拜, “阮某将将歸朝, 家中無甚好茶招待,還得請攝政王見諒。”
魏沉一雙眉目,卻在書房中輕輕打量,并未多顧着阮安遠話裏客套的意思。“安遠侯雖是在北疆多年,這品味到底沒變, 還是如此雅致。”
阮安遠忙道了聲王爺過獎,方讓下人們侍奉上來了茶盞。“府中暫且只有這雨前的龍井,望攝政王不棄。”
魏沉端起茶盞,品了一口,“安遠侯這是好茶,未免過謙。”
阮安遠忙再是一拜, 寒暄過後,方才問起來, “攝政王大駕光臨寒舍,不知可是有什麽要事,需要阮某去辦的?”
方才這麽幾句話的功夫, 阮安遠便将對面的攝政王再細細觀察了一遍。兩年前他離京的時候,攝政王年二十有四,接掌朝政四年,大小國事已經應對有策。如今的魏沉, 可謂羽翼漸豐,雖并非嫡出,可若要将江山真交于他手中,該也不無不可。
魏沉也未藏着掖着,直将今日來的目的道明了,“本王今日來,是想問問安遠侯,這宋遲戶部尚書的位置尚且空缺,安遠侯可願意接了下來,為朝廷效力?”
戶部乃是肥差,安遠侯府落難之前,阮安遠便安居此位。不怪乎宋遲當年削尖了腦袋地往這位置上爬。可如今這話由晉王口中說出,阮安遠卻是不敢輕易答應。他忙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阮某自從北疆回來,身體還有所不暢。戶部乃是要職,阮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魏沉微抿嘴角,斜斜一勾,“安遠侯,是真的身體不暢,還是另外有所打算?”
阮安遠自是另外有所打算,晉王和太子黨羽向來針鋒相對,他若此時選了晉王這邊,女兒日後在東宮的日子,便就難了。可面兒上,阮安遠得給足晉王面子,這便當着人,跪落去了地上,與晉王一拜,“阮某實在是身體不适,難以擔當大任。”
他雖也心急想要一門差事傍身,好早日得來俸祿,支撐起侯府日常開銷,可他也自是知道,這入仕的第一步路是最重要的,自然得小心一些。
魏沉冷笑了聲,“好一個安遠侯啊,你也養了個好女兒…”他精心培養了數月,送入東宮的長卿,不出意料讨來太子歡心,最終卻成了太子的人…
最想不到的是,太子還幫她求得父母特赦回京,連她最後的把柄都沒給他留,如今的阮長卿與他的主仆情誼斷得徹徹底底。在長卿身上,他也可謂是輸的徹徹底底。
阮安遠正還跪着,便裝愣裝傻,一句,攝政王殿下何出此言呀,将魏沉的話頭,生生給堵了回去。
魏沉起了身,不再自讨沒趣。他今日本還想來看看,有麽有什麽法子将阮安遠拉攏過來自家黨派,如今看來,他是多此一舉,這阮安遠的心理早就選定了派系,給再多的好處,怕也是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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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安遠見攝政王出門,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相送。他也未曾想要多留人,到底是他先得罪的人。
将人送了出來侯府大道兒前,阮安遠卻忽的聽到一陣琴音。自家女兒的技藝他還認得,這一曲《禪機》彈得珠玑定然,巧妙非常。阮安遠這才尋着琴音看去,便見黃昏微光之中,長卿正端坐在湖邊小亭裏撫着琴,一旁舒嬷嬷作陪,還有那十三司的女護衛。
魏沉也停住了腳步,尋着那琴音的方向看了過去。那女子一身淡色襦裙,長發如絲正端坐亭中撫琴,面上神情七分清幽三分專注,卻是比早前更是豐潤白皙了…也是,如今人家做回了安遠侯府的小姐,已經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婢子了。
魏沉這才微微回眸,對身後阮安遠道,“本王去會一會故人。”說完,也沒等阮安遠答應,便兀自朝着那小亭走了過去。
阮安遠心中幾分忐忑,長卿之前便與他們夫婦二人交代過,她周旋在晉王和太子兩人之間的事情,可她如今身子金貴,便也不好與晉王起了沖突。這麽想着,阮安遠忙吩咐了張管家,多喊幾個小厮來,在一旁護着小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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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張管家來通報攝政王來訪的時候,長卿便已經問過了阿爹的意思。如今朝中局勢紛繁,阿爹心中卻是早早選定了派系。長卿知道,阿爹都是為了自己和她腹中的小外孫,不論結局怎樣,至少人之為人,應是如此。
從書房裏出來,長卿便回去靜如齋中,取了松石間意,又帶着舒嬷嬷來了湖邊撫琴,便是為了等晉王殿下經過,好引人過來說話。
眼下,她手中撥琴的動作不曾停下,心弦也與琴音緊緊相扣。這一曲《禪機》被她彈得更是緊張了幾分,便見得那黑金龍紋的官靴行來了她對面,那身黑金色的朝服,也尋着她面前的小石凳坐了下來。
長卿這才停了手中的琴,由得舒嬷嬷扶着起了身,與對面的人盈盈一福,“殿下,安康。”
魏沉卻寒聲一笑,“你話說得倒是好聽,可惜了,都是假話!”
長卿卻也料想到了他便就是如此的脾性,她說得這句安康,的确也并非發自內心。如今她救得阿爹阿娘回朝,已經改了上輩子的命數,也再無把柄握在他手裏,膽量便就見漲了。
“長卿說的,都是心裏話,殿下怎不信呢?”她說着,擡手提起桌上的白瓷小壺,與對面的人添上一盞熱茶。“殿下,請用。”
魏沉端起茶盞來,一仰頭便喝盡了,“你特地在此等着本王,該不只是想請本王喝茶?”
一旁舒嬷嬷已經來扶着人了,長卿腰身重,在晉王面前也未多做遮掩,“長卿是想與殿下說,阿爹他身子不好,是真的不能為殿下效力了。”
“看來你們父女是早就商量過的。”魏沉将茶盞放回桌上,“你到底還是對他動了情。”
長卿忙又與晉王添了一道兒茶,方才由得舒嬷嬷扶着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自始至終,長卿求的都是阿爹和阿娘的平安,這一點,殿下比太子還要知道得早些…殿下又怎能怪長卿動了情呢?”
長卿望着對面人的神色。那張臉生得很是标志,這些年來,已經積下來幾分君王威嚴的神色和儀态。長卿對這張臉,一開始是敬重,随之又是父君般的崇拜,到如今卻不再有那些莫須有的情緒了。
她鼓着勇氣,又道,“殿下早前答應長卿的事情,根本不想辦到,殿下又怨得了誰呢?”
魏沉一笑,思及那回在大相國寺中最後一次見她時候的情形,這丫頭果真是另外起了心思要接安遠侯夫婦回朝。她不曾信過他…“本王如何怨你?你能耐大,本王自愧不如…”她不信他是對的,他本就沒有想過真要接安遠侯回朝,那些承諾,不過是綁在提線木偶身上的線,牽着她去幫他辦他想辦的事…
長卿只見得那雙眉眼勾了一勾,似是狠辣,可又很快轉成了笑意。她不怕他了,一旁還有明英護着她的。“既然如此,殿下便早些回府吧。長卿恭送殿下。”
“哦?”魏沉笑着,“這麽急着趕本王走了?”他起了身,湊去了她眼前,“晉王府,你也是住過的。留得你這身子給太子,你可是全然也不記得本王的好了?”
長卿自是記得的,為了教會她如何讨好太子殿下,晉王請了官妓牌坊中的鸨母來教她。晉王還曾親自演練與她試探…此時她卻一點兒也不想想起來那些,她直起了身來,對他恭敬一拜,“殿下請自重。”
“哼。”魏沉心間閃過一絲冷意,眼前的人已經不是他以前以為的那個長卿了。那些懦弱原本就是皮相,這丫頭骨子裏的東西,是安遠侯府的氣脈。如今阮安遠歸來,她便也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阮長卿。
他心緒有些淩亂,他并非未曾想過要占有她,可他不配。在皇權和美人面前,他心中的答案永遠都是前者。他背手過去,轉身要走了,目光卻落在那道襦裙的腰身上。那嬷嬷将她護得緊,連肚腹都幫她擋着。
長卿見得對面人的神色,忙也擡手擋住了自己的小腹。不遮不擋倒還好,一旦遮擋便将那襦裙下頭的弧度展露無遺…
魏沉那些暗衛未曾能近淩墨的身,這些消息便從未傳到他耳朵裏,此下他望着長卿的腹部幾分怔然,“你…”
長卿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方才明白過來魏沉想說什麽。她這才擡眸對對面的人福了一福,“殿下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會明白長卿的選擇的。不管怎樣,殿下還是長卿的救命恩人,長卿該謝過殿下。”她說完,由得舒嬷嬷扶着,對對面的人深深拜了下去。
魏沉開始的幾步路,行得有些踉踉跄跄,走上大道方才穩了下來,往侯府外的方向去了…
夜色已經落了幕,陰陰沉沉,有些想要下雨。馬車在京都大道上緩緩而行。魏沉端坐車中,心緒幾分凝重。
他自幼便懂得,皇宮裏的一切都不屬于他,母親被太後活活逼死。若不是皇帝病重,國之大任根本不可能交到他手上。他接下來這份重擔的時候,欣喜若狂,可很快便也知道它的沉重。
太子輕而易舉能迎來百官的支撐,他卻從來都需要加倍的努力,于是他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他的工具,讓他握緊權利的工具。長卿只是這其中的一個。
馬車停在晉王府門前的時候,雨已經落了下來。
魏沉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卻見得女子已經立在門前撐着傘等着他了。仙仙一身黃色輕衫,細步朝他靠近了過來,這樣溫婉的女子,像極了他早逝的母親。他雖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太近女色,毀了多年修來的意志,可卻總是不能自已。
仙仙對他盈盈一福,“殿下回來了…”
魏沉只好嘆了聲氣,将人擁入懷裏…
二人正要入府,一旁卻有人來報,“殿下,我在司禮監中尋得個人,殿下可想見一見?”
魏沉回身望着來人,那是他安插在司禮監的內侍金福。他雖握着朝政大權,可司禮監大太監蘇瑞年如今把持着聖旨的批駁大權,凡事都得經過養心殿。未防萬一,魏沉便早在蘇瑞年身邊也安插了人選。
“什麽人?”他沉聲問着。
金福忙是一拜,“是、是原兩江總督家的公子爺,江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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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如今,阮安遠算是将攝政王得罪了,朝廷分崩三派,眼下便只剩下兩派人選。秦王黨羽到底也沒來拉攏于他,只因得任命官員的大權,依舊在太子和攝政王手中。阮安遠将将回朝,身上無半分官職,便也惹不起秦王黨羽的注意。
長卿在府中修養數日,身形臉蛋兒也越發圓潤起來。如今胃口好了,一日三餐都不太夠,總想着什麽好吃的,讓廚房做來飽口福。太子讓人送過兩趟藥膳來,許太醫也每隔兩天便來請一道平安脈。到底是平平穩穩的。
只是這日下午,長卿剛午睡醒來,小厮便來通傳,說是東宮來了人,殿下要接她入宮晚宴…
長卿由得舒嬷嬷扶了出來侯府門前,卻見得馬車早早就備在門口了。
“姑娘,太子殿下有請您入宮一趟。”
長卿将說話的人認了出來,是蘇吉祥蘇公公的義父,蘇瑞年…皇帝陛下身邊的人。她也多日未見得殿下了,心中多有想念,未做多想,讓人與阿爹阿娘交代了一聲,方帶着舒嬷嬷上了馬車,往宮裏的方向去。
直至馬車行至宮門前,她方才察覺出來些許不對,探出小窗外,問一旁跟着的蘇公公道,“蘇公公,殿下可是在東宮裏召見長卿?為何行來後宮中了。”
蘇瑞年笑着,“姑娘,殿下晚膳的時候,方才召見姑娘。不過如今後宮是柔妃娘娘主事,柔妃娘娘聽聞殿下心疼姑娘得緊,也想先見一見姑娘…”
長卿這方才發覺不對起來,可卻已經來不及了。馬車很快便到了柔妃的景玉宮,長卿被舒嬷嬷扶着下了馬車,在蘇瑞年的叮囑下,只好往裏頭去。
長卿極力思索着有關柔妃的事情…她早前在東宮,雖也和柔妃娘娘打過幾回照面,可卻從未好好接觸過。
她只記得,柔妃是秦王的生母,皇帝的寵妃,還有之前從德玉公主那裏聽來的,是太後娘娘的侄女兒,太後娘娘最疼愛的妃子…如此想來,長卿心裏已經有了些底數,這回被騙來這景玉宮中,怕并不是什麽吉祥的事兒…
景玉宮的內侍早早在外候着,見得長卿下了馬車,便迎來将她接了進去。
景玉宮外院的景色雖好,長卿卻無心打量,只一心想着一會兒如何和柔妃周旋…
長卿被那內侍引着,入來偏殿,卻見得并非只有柔妃一人,殿內還坐着另外幾個女子…長卿認得其中兩位,入來殿中,便先與柔妃作了禮。
“安遠侯府,長卿,見過柔妃娘娘。”
随後,她又轉向另外兩位,“也見過蘭妃娘娘,麗嫔娘娘…”
旁側坐着的兩位,正是皇帝的另外兩位妃嫔,蘭妃是原首輔紀伯淵的親妹,早被送入來宮中侍奉皇帝為妾,而麗嫔原是宮中能歌善舞的藝人,被皇帝相中,封了嫔位。
柔妃道,“行了,你也不必多禮了。這都快要是太子殿下的人了,本宮今日喚你來,只是想着與你和妹妹們一同說說話…”
長卿雖是聽柔妃這麽說,心中卻不敢作信。莫說柔妃是秦王的生母,如今與太子殿下該正是相對的時候,且說起來蘭妃的家事,紀家舉家被發配西南,她那侄女紀悠然還被太子殿下軟禁不知所蹤…
長卿察覺出來幾絲危險,可眼下也只能硬着頭皮硬撐着。“娘娘眷顧,是長卿禮數不周,本該要來與娘娘請安的。”
柔妃眸色深沉,從她身上挪了開來,卻拉起身邊女子的手來,“如月,你可愛吃這些糕點,本宮讓他們再上一道兒。”
長卿這才見得,柔妃娘娘身邊坐着的女子,手中撚着一串兒檀香佛珠,腰腹微隆,該就是德玉公主說過的,是秦王接回來那有孕的美人,肚子裏懷的也是小皇孫,比起她月份還大些。
舒嬷嬷一旁摻緊了人,順着她手臂,似是在說,不必憂心。
長卿卻放松了幾分,往側邊退了退。不過是陪着幾位娘娘說說閑話的局,若柔妃娘娘不發話,她便候着一旁等着晚膳時分,便能走開了。
蘭妃卻笑了起來,“阮姑娘這身子,看來也有四五個月了?”
看來她的事情,後宮裏頭都該知道了。長卿只得微微福了一福,“是,娘娘。”
蘭妃又道,“真是,我那侄女兒就沒你這般的福分…太子殿下還真是挑人。也是,你這模樣生得媚,皇家的男人就喜歡這樣的。”蘭妃邊說着,目光便挪去了一旁麗嫔身上。
麗嫔與皇帝育有六皇子,年歲雖小,可也是皇家血脈。只是麗嫔比起蘭妃更清楚自己的地位,莫不是綁着柔妃,她也不能在後宮過得如此舒服。“姐姐怎這麽說呢?太子殿下該也是喜歡長卿的性子,這般嬌嬌軟軟的,是我也喜歡…”
兩人的話,長卿都不敢作答。卻是柔妃身邊那叫如月的女子,不知怎的,生生将手中撚着的佛珠串兒扯散了,一旁柔妃“哎喲”一聲,話頭便扯到了長卿身上來。
“這…阮姑娘,還不快幫着撿撿?”
“……”長卿還未作答,舒嬷嬷便直回了話,“我家姑娘腹中也是太子殿下的骨血,怎能去做這些事兒?”
“呵!”柔妃起了身,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舒嬷嬷,“你是誰?”說罷,一個巴掌直扇到了舒嬷嬷面上…
長卿未料得及會這樣,忙将舒嬷嬷往自己身後拉了拉。“舒嬷嬷曾是世子妃身前的人兒,你們…”她掃見得柔妃目光裏的狠意,又看到了蘭妃眼裏的幸災樂禍…終于明白過來,柔妃娘娘根本不是什麽可敬的長輩,便就是來尋她的不是的,是以舒嬷嬷不管怎麽幫着她,都是有罪…
蘭妃道,“哎,這有了太子的孩子就是不一樣,氣焰兒比我們這些都高了…”
麗嫔也接了話,“在柔妃姐姐這裏,也敢讓下人放肆。可不是恃寵麽?”
柔妃卻掃了一眼滾落了一地的佛珠,“阮家小姐如此金貴,本宮還是自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