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簾卷半(9) 良娣
柔妃說完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長卿也聽得出來,柔妃話裏是反話…莫說眼下她身子不便,就算是方便,那些佛珠散落一地, 也怕是容易摔着的。
正是進退兩難的時候, 卻聽得門外女子的聲音, “那便請蘭妃娘娘, 幫柔妃娘娘撿撿吧。”
長卿正奇怪是誰,卻見得幾位娘娘的臉色開始慌張起來。一旁候着的下人們,也齊齊對門前來的女子一福,“邢姑姑…”
長卿這才側了側身,方見得門前的女子, 一身淺碧色宮服,一雙杏眼含情,眉如遠黛,唇如俏桃,削肩細腰。那女子見得屋子裏諸位妃子,倒也不卑不亢, 雖是作了禮數,可那姿态卻還存着三分壓人的氣場…
長卿自問從未見過這位邢姑姑, 可卻總覺得十分面善…邢姑姑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上下,比起當下小堂裏三位妃子,卻都還年小一些, 卻好似并沒有怯着她們的意思。
蘭妃雖未起身,可臉上的神色卻也收斂了幾分,方才那般陰陽怪氣的神态瞬間也沒了去,直了直身子方回話道, “邢姑姑一來,便好大的口氣。”
邢姑姑不緊不慢,“蘭妃娘娘怕不是忘記了,紀家舉家流放西南,聖上仁慈方才未牽連到娘娘和五公主身上。如今柔妃娘娘宮中沒得婢子使喚,非得從宮外叫來阮姑娘幫她撿佛珠。這可使不得。只好讓戴罪之身的蘭妃娘娘您來動手了。”
“……”蘭妃瞬間沒了聲響,直望了望一旁的柔妃。柔妃此時也不敢答話了。只因得這邢姑姑是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皇帝這數年一直在病中,多有讓邢姑姑代傳聖旨到後宮辦事的時候,久而久之便也積累了些威嚴。妃嫔們都也不敢怠慢。
蘭妃無法,只好緩緩起了身,蹲下身去撿起地上的佛珠來。人來了長卿腳邊,長卿忙往後退了退,她可受不得這等禮數,也想還未曾入東宮,就與娘娘們結了怨。
卻又聽邢姑姑道,“柔妃娘娘,奴婢是來接阮姑娘去一趟養心殿的,陛下要見一見姑娘,便只好從您這兒要人走了。”
皇帝在養心殿養病,已經許多時日沒有接見過後宮妃嫔,唯只是攝政王和太子有要事的時候,經得禀報方才會被皇帝召見。柔妃此下聽得,皇帝陛下竟是要見長卿,也只好客客氣氣與邢姑姑道,“那,便有勞邢姑姑帶着阮家小姐往養心殿去罷。”
長卿不大喜歡柔妃這景玉宮,不單單是幾位娘娘一同與她為難,另外還有,一處處景致擺設雖是典雅的,可總是不那麽稱心。此下被邢姑姑接了出來,長卿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又回身對一旁舒嬷嬷道,“讓舒嬷嬷受了委屈了。”
舒嬷嬷笑道,“不關緊要。姑娘和小皇孫沒傷着便好。”
邢姑姑兀自行在前面領路,長卿方加快了兩步腳,前去問了問,“姑姑可知道,陛下召見長卿是什麽事情?”
邢姑姑側眸回來,“陛下的心思,我們做奴婢的怎麽敢猜呢?姑娘莫憂心,到了便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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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來養心殿的時候,長卿聞見了濃重的藥味。
穿過空無一人的正堂,方被邢姑姑帶入了一間寝殿。邢姑姑說,皇帝陛下只召見了阮姑娘一個人。舒嬷嬷自然也被留在了外面。
長卿跨入寝殿的門檻兒,身後的房門便輕聲帶上了。寝殿裏光線不足,多有幾分陰暗。繞過門前的花鳥屏風,她方見得殿中的床榻上,帳子被穿堂的清風吹得輕輕擺動。帳子裏半卧着的人,該就是皇帝陛下。
長卿上前行了跪拜之禮,“安遠侯府,阮長卿拜見陛下。”
帳子裏緩緩升起一只蒼老的手臂,聲音虛弱且深沉,“快平身。”
長卿方才起了身,望向帷帳之中,那支起的手臂,卻好似正像她招手。“你過來朕這裏…”
長卿朝着床榻邊上走了過去,隐約只見得,帳子裏皇帝陛下半躺着,不時還在咳嗽,有痰低喘,似是很不安康。那支手臂,亦是蒼白而浮腫,卻指了指床榻一旁的雕芙蓉的檀木小凳,“坐。”
長卿依着吩咐坐下,忙關問了幾句,“陛下身子可還好麽?哪裏不舒服,可要長卿幫您宣太醫來看看?”
帳子裏的人擺了擺手,“他們一天來數回,倒也不必麻煩于你。朕這身老毛病了,今日還死不了…”
“陛下切莫說這些。您的子民都望着您福壽安康。”
帳子裏人卻好似朝着長卿看了過來,續着髯須的嘴角微微勾了勾,“這話說得讨巧。你啊,難怪墨兒為了你,連祖制都要不顧。”
長卿忙垂眸下去,可聽得陛下說起來殿下,好似是作了什麽不太和禮法的事情。“殿下,他怎麽了?”
皇帝咳嗽了兩聲,卻問道,“你這身子,幾個月了?”
長卿只覺面上火辣辣的,皇帝陛下竟然也知道了。“回陛下的話,四個多月。”
“哦,是在江南的時候?”皇帝說着咳嗽了兩聲。長卿聽着揪心,忙答了話,“嗯…”
“也好…”皇帝嘆了聲氣,“只是他一意孤行,想一舉立你為太子正妃。這事情怕是由不得他。”
長卿聽得殿下說過了,賜婚的聖旨已經送去了司禮監批核,可殿下并未提及位分的事情。她心裏也未曾多盼過什麽。不是因得別的,而是,現如今阿爹将将還朝,身上半分官職也無。而太子正妃便是未來皇後,朝堂裏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呢,莫說她了,整個安遠侯府該都是不能想的。
“陛下,長卿并未與殿下要過這個…”長卿只覺皇帝今日讓邢姑姑尋她來,怕不是也對她起了疑,覺得她魅惑了殿下,想要讨高位份…
“朕不是這個意思。”皇帝咳嗽着,又拿起一旁的奏折,從帳子裏遞出來到長卿面前。
長卿忙雙手接了過來,翻開來奏折,方才見得裏頭是重新拟定的冊封聖旨,将她的出身門楣一一列舉,最末尾的幾行字中,長卿尋得了皇帝陛下的真正意圖。“良娣。”
又聽得帳子裏的人親自與她解釋道,“朕知道,安遠侯被流放一事,是受了冤屈。原本一品侯府嫡女,立為正妃,并無不可。只是朝中人言可畏,你如今身子也金貴。榮極必損,這是朝堂上的道理。這位份雖低了些,卻能保安遠侯府和你們母子平安。你覺得可好?”
“長卿覺得,甚好。”她忙起了身,又與帳中人福了一福,“謝陛下為長卿考慮周全。”
皇帝陛下說得沒錯,如今安遠侯府還勢單力弱。方才在景玉宮中,幾個妃嫔便已說她恃寵,多有嫉妒皇嗣之意。眼下,她若當了太子正妃的人選,朝堂上的非議怕是會更多。眼下她能想的,只是如何撫育腹中小人兒平安落地、長大。位份過高,怕是只會惹來橫禍。
皇帝挪了挪病身,直擡臂示意長卿起來。“你身子重,無需多禮了。”
長卿起了身來,方将手中奏折歸還入帳子裏。卻聽得裏頭的人道,“你進來,讓朕看看。”
以往侍奉在東宮的時候,長卿并未如此接近過皇帝。只因得皇帝一直病着,且是威嚴之人,她便也從來不敢擡眸望向聖面。她還有幾分怯意,可思及陛下是殿下的父親,便也是她的長輩,心下的怯意很自然得便消退了幾分。
她擡手撩開帳子,卻依然不敢擡眸,只雙手捧着那道聖旨送回去皇帝眼前。卻聽得皇帝吩咐,“擡起頭來…”
長卿這才抿了抿唇,微微擡眸看了一眼陛下。那是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并不瘦,大約因得久病在床,還有些許浮腫。可雖是病着,當在她面前,依然挂着一絲長輩慈祥的笑意。長卿方才的怯意便全都消失去了,話一出口,都是對長輩的關心,“陛下,您還得好生保重身體。”
皇帝也笑了笑,從她手裏接回來那道聖旨,“不怪乎墨兒喜歡你。”皇帝說着,目光落在長卿的腰腹上,直微微颔首且嘆氣道,“你幫朕護好朕的小皇孫。如今情勢不明,待他出生那日,便該一切都會好了。”
長卿從寝殿裏退出來的時候,還是邢姑姑在門前候着。舒嬷嬷也忙過來扶着她,畢竟裏頭的人是皇帝,舒嬷嬷也擔心長卿會被為難。長卿只微微作了些解釋,解了舒嬷嬷的憂心。
邢姑姑正要送長卿往殿外去,卻聽得寝殿裏皇帝陛下喊了聲,“如倩…”邢姑姑這才頓住了腳步,與長卿解釋一番,“陛下尋着奴婢,奴婢便不送姑娘了。”邢姑姑說着,吩咐了另外兩個宮女,将長卿和舒嬷嬷送出去了殿外。
方才行到養心殿門外,長卿便一眼掃見那抹玄色身影。那人一身朝服該是還未更換,眼下時辰已經接近傍晚了,他該是從勤政殿來的。
又是好些時日未曾見過他了,長卿迎着過去,很自然地捉起他的袖口來,“殿下可是來見陛下的?”
淩墨尋着袖口上那雙小手,牽到掌心裏,“來尋你。”他眉頭沒大解開,直問她,“下午在景玉宮裏受委屈了?”
“父皇有沒有為難你?”
長卿望着他搖了搖頭,“邢姑姑來得正巧,幫忙解了圍。陛下也沒有為難長卿。”
淩墨擡眼望了望養心殿的方向,眼裏閃過一絲疑慮,很快目光又落回來眼前的小臉上,他擡指去刮了刮她的臉蛋兒,“累不累,孤送你回府。”
長卿在宮中行了整整一個下午了,落座的時候也沒多少。她确是有些累了,便答應道,“好。”
殿下扶着她的後背心,便往外去,“車辇在勤政殿,你随孤走過去。”
長卿随着殿下走了幾步,方才聽他問了起來,“父皇突然召見,同你說什麽了?”
長卿也并未打算隐瞞,只道,“殿下的心意,長卿替阿爹謝過了。只是,安遠侯府如今怕是承不起殿下想要給的位份。”
淩墨側眸回來,忽的頓住了腳步,“他還是不肯?”他遞上去的封妃奏折幾經輾轉,遲遲未被批核下來。他問過司禮監蘇瑞年,蘇瑞年卻道是他父皇遲遲未讓蓋上玉玺。皇家父子相談,向來父子情少,說禮說法多,上回來養心殿就這件事情與父皇請奏的時候,他便占了下風。
黃昏的光線有些昏弱,将長卿面上的線條襯得十分柔和,淩墨只聽她道,“陛下說得很對,長卿覺得也應是良娣。此下若殿下将安遠侯府推上高位,長卿方才得擔心阿爹阿娘的安危,還有小人兒的周全。”她說着垂眸下去,不自覺的捂了捂肚子,“下午景玉宮的事情,便已經是個苗頭了。”
淩墨直将那一對肩頭捂進懷裏,長長壓下一口氣氣息,“孤知道了。孤不會讓他們傷了你們。位份的事情,先暫且如此,等局勢再穩定一些,孤再重新為你打算。”
行回來勤政殿的時候,太子車辇便已經在門前等着了。長卿被殿下抱上了馬車,方靠着他懷裏好生歇歇…她真是覺着很累很累,明明是炎炎夏日裏,從景玉宮裏出來之後,她的手便一直涼着,得方才被殿下捂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了些暖意。
淩墨卻見懷裏人不過一晃的功夫,眼睫便已經搭隆了下去,他怕她着涼,尋來黑羽鬥篷給她捂好了,重新抱回懷裏。方尋着那雙小手探了探。方才在養心殿門前,他便覺得那裏涼,捂了好一會兒,又涼了。
他卻覺得有些不對,那雙小手卻忽的抽了回去,捂去了小腹上。懷裏短發喉嚨裏也在輕聲哼哼。
“怎麽了?”他問了兩聲,卻沒聽到回應。她好似睡着了,可那副擰着眉頭的模樣,似是難受緊了。
淩墨忙喚了停車。讓舒嬷嬷入來馬車伺候,而後使了一個內侍,“去太醫院将許太醫請來東宮。”随之便讓一行人轉了路,“不去侯府了,回東宮。”
馬車重新上路,舒嬷嬷忙來探了探長卿的額頭,上頭已經隐隐一層細汗。卻聽殿下話語裏幾分焦急,“你下午一直跟着她,這是怎麽回事?”
舒嬷嬷回憶起來下午的事情,卻來不及與太子殿下一一解釋,思來想去,只有一處不妥。
“殿下,奴婢想起來了。那蘇大總管來侯府接姑娘的馬車裏,有股異香。後來去了景玉宮中,也有同樣的味道…該不會是…”
淩墨眉心一鎖,又直将懷裏的人攬緊了些。“長卿?是不是肚子疼?”
長卿方才昏睡了一會兒,卻迷迷糊糊又醒了回來,随之而來的是腰腹上的酸麻,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殿下…有些、有些不舒服…”她一雙手已經不自覺死死擰着腰腹間的襦裙,“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