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燕雙歸(2) 胎動
淩墨端坐一旁, 手中白玉茶碗是杜玉恒與他尋來的新好,正擡手刮了刮茶碗裏的沫子,眉眼也未曾擡起,“汪大人, 可是連孤都不認得了?”
汪有年這才看到許祯琪身後坐着的一身玄衫, 自從殿下抄家宋遲, 心狠手辣盛名在外, 汪有年這下整個人都不好了,直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太、太子殿下…臣拜見太子殿下。”
他這才看了看四周,小堂裏空空蕩蕩,只正中擺了一張太師椅, 就是方才他暈倒落座的那張…他那小藥童,正跪在他身後,頭都不敢擡。
卻見得太子殿下放下了手中茶盞,方朝着他看了過來,問道,“汪太醫現如今侍奉的是哪位娘娘的平安脈?”
“是、蘭妃娘娘…”
“蘭妃…”淩墨停頓少許, “汪太醫和紀家的關系,看來很是不錯?”
“臣、臣不敢。”自從紀家獲難, 朝中人避之不及,汪有年雖曾受過紀家恩惠,可早就不敢與紀家攀上什麽關系了。“臣侍奉蘭妃娘娘, 自三年前便開始便也不曾換過…這、這着實也不是因得什麽私下的交情啊,殿下。”
淩墨輕笑了一聲,淡淡道,“可孤記得, 你那次子的官職,是紀伯淵給你做的人情。”
“……”汪有年唯獨此事,繞不過去紀家,不想太子殿下竟是記得…“那、那回确是臣有求于人…可也僅止于此了。”
淩墨又端起來茶碗來,輕抿了一口茶,直道,“孤沒有多少時辰與你浪費,若你一五一十将話說明了,你不過與人作刀,孤不會為難于你。汪太醫是聰明人,就看你自己如何作選了。”淩墨說着起了身,吩咐一旁明煜道,“汪太醫,就交給你了。”說罷,帶着許太醫一道兒往外頭去了。
夏日裏明明是熱的,汪有年卻不覺起了一身冷汗。太子殿下這一席話,到底是的他不滿,可真是已經查到了什麽?他直與對面的人一拜,喉嚨卻幹啞得話都有些說不出來。恭送走了太子殿下,便見那黑衣的小大人向他走了過來,一把梅花刃直逼來他的髯須上,“汪大人,殿下讓我陪您玩玩兒。”
**
入了夜,明福宮裏,蘭妃正給五公主喂着安神茶,好哄着女兒早些入睡。
紀伯淵舉家發配西南的事情,是皇帝親自下的旨,當時沒有牽連到蘭妃身上,便是顧及不想讓年幼的五公主失了娘親。
等五公主睡下了,蘭妃方從寝殿裏出來了偏殿,貼身侍奉的李嬷嬷端着甜湯來伺候,蘭妃方才問了起來,“東宮那邊可有消息?”
李嬷嬷恭敬答了話,“娘娘,消息是有消息,只怕不是娘娘想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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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話?”蘭妃聽得這話,手中舀着甜湯的勺子頓時停了一停,“那丫頭沒事兒?”
李嬷嬷道,“昨日東宮裏急宣了許太醫,那阮姑娘肚子裏的保住了…”
“碰呲”一聲,蘭妃氣得一把将那甜湯碗一把撫去了地上,“怎的就讓她逃過一劫?還是邢姑姑親自來接的人,皇上就那麽巧着要見她?”說起來昨日她還當衆被邢姑姑奚落,吃了那麽大的委屈,想來若能讓那阮長卿落胎,幫她侄女兒和紀家人報了仇,她也算是值了。“那汪太醫下手就不能再重些,他這是辦的什麽事兒?”
李嬷嬷忙勸着,“主兒,可得沉住氣。這回不行那就下回…留得青山在…”李嬷嬷話沒落下,偏殿外頭便起了動靜。
一行內侍從外頭來,為首的一個,眉眼清隽,面如白玉,一身深藍錦繡布袍,手持着明黃帛書,聲如玉锒,溫溫和和道,“蘭妃娘娘,聖上有聖旨,您請接旨吧。”
蘭妃卻見這人面生,多有不認,“你是誰?聖上有聖旨,為何蘇公公不親自來?”宮中宣聖旨的差事向來是由蘇瑞年親自執辦,蘭妃在宮中也算是有資歷的,就怕被人輕易蒙騙了過去。
那人卻微微合身,對蘭妃一拜,“義父他今日身子不适,今日這差事便就交給江弘了。蘭妃娘娘若不信,一會兒聖旨宣完,可親自看看玉玺落章,是真是假?”
蘭妃原還不情不願,被這一席話說得乖乖跪下來接旨。
江弘這才緩緩卷開來聖旨,念道,“蘭妃紀氏,謀害皇孫,證據确鑿。朕大失所望,即日起發往大理寺審問,務必徹查同謀。欽此。”江弘讀完,又将那聖旨合上,方遞過去蘭妃眼前,“娘娘,接旨吧。”
地上的人卻一動沒動,像是還未接受過來方才他說過的話…江弘只好再湊近了些,溫聲提醒着,“娘娘,大理寺卿還在等着問您話呢。”
蘭妃這才一個踉跄跌去了地上,一旁李嬷嬷此時也顧不得扶人了,直扒着江弘的褲腿來求饒,“江公公,這些都是奴婢的主意,不關娘娘的事情。勞煩您給陛下帶句話,都是李嬷嬷我的罪過…”
江弘只微微嘆了聲氣,一旁兩個內侍便行了過來,将李嬷嬷提去了一旁。“李嬷嬷這話,得留着給大理寺卿說,江弘這一行不過是來宣旨罷了,可替不了聖上做決定…”
蘭妃這才反應過來,連在地上扣了三個響頭,“陛下,陛下看着五公主的面子上…饒了我吧。”正說着,小公主一身襦裙睡袍,該是被外頭的動靜驚醒了,揉着眼睛尋來了偏殿。見得蘭妃跪在地上,還有一行內侍正拉扯着蘭妃和李嬷嬷要走。
小公主忙一把撲到蘭妃面前,“你們要帶我母妃去哪?本公主不準你們欺負母妃!”
蘭妃直往女兒身後躲,半笑半瘋,“沒、沒錯,你們不能欺負本宮,本宮還有個小公主呢…”上一回她便是因得女兒躲過一劫。
江弘面上從容,淡淡笑道,“聖上吩咐了口谕,未免五公主太過思念娘親,日後便交由雲妃娘娘親撫養。”
“不、不行。”蘭妃想拉着女兒,可已經來不及。五公主已經哭着被兩個內侍抱走了,送去了外頭的車辇上。
江弘這才客客道道,對蘭妃道,“蘭妃娘娘,李嬷嬷,那便請吧。可莫再讓司禮監的人動粗了…”
蘭妃腿腳發軟,仍是被司禮監的內侍們扛出去的。李嬷嬷也被壓着,跟在了蘭妃後頭。
江弘自在前頭引着路,今日下午,太子便帶着許太醫、汪太醫來了養心殿裏,在皇帝面前禀報了這謀害皇孫一事。皇帝便讓蘇瑞年拟下了這封聖旨,他不過是奉了蘇瑞年的意思來辦事兒。
從江南來到京城,江弘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太子沒要他的命,還将他送入司禮監,重新與了他一番前程。他的人生,經歷過了絕望,如今再逢生機,已經全然是另一番心境。
身後蘭妃主仆罵罵咧咧了一路,直罵去了皇帝頭上。江弘心如平水,轉身回來,對一旁兩個內侍溫聲道,“蘇公公吩咐的事情,還不趕緊辦了?”
兩個內侍答了是,便一人持着一把匕首,趁着夜深人靜,割了主仆二人的舌頭…
蘭妃何嘗受過這種苦難,疼得哭得差些暈了過去,卻見得那張如玉面龐湊來了眼前,與她最後交代,“蘭妃娘娘,莫要怪奴家。奴家也是依着蘇公公的意思辦的差事兒。”
蘇瑞年不想親自出面來宣旨,确是因得和蘭妃還有些交情,可比起來和柔妃與秦王的,那便不是同一回事兒了。那阮家姑娘是在柔妃的景玉宮裏出了事兒,未保柔妃,蘇瑞年便早早吩咐了一行來辦差的內侍,人壓入大理寺之前,務必截舌。
蘭妃一口氣息沒提上來,直暈去了內侍身上。
江弘淡淡吩咐,“走吧,早些送到了,咱也早些回去。奴才們也是肉身凡胎,這都亥時過了,也該要睡了。”
內侍們應了聲是,忙跟緊了些,多有拍着江弘馬屁的。
“江公公真是會為我等着想。”
“這差事兒江公公辦得利落。也難怪蘇公公一眼便将江公公相中了。”
內侍們嘴裏一套,心裏一套。蘇瑞年那日從一幹新進宮的太監中,一眼将江弘挑了出來,親自培養。看上的怕不是他這皮肉身相麽?蘇瑞年向來喜歡這些好看的,江弘是,那邢姑姑也是。
江弘微微颔首,将這些陽奉陰違一一笑納,便直帶着人往大理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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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心院寝殿裏,床榻上擺起了小棋桌。
長卿半坐靠着床頭,身上還捂着被褥,正與殿下下棋。依着許太醫的叮囑,她一整日都沒下過床,顧着肚子裏的小人兒,絲毫不敢怠慢。殿下卻覺着她該要悶,便讓人尋着小棋桌來,與她下棋。
長卿聽得的時候,還微微嘆了一口氣。“又要下棋?”
可想來,不是她悶了,該是他悶了。殿下今日除了出去了很短兩趟,說是去辦事兒了,其餘的時候都陪在她的榻邊。一開始看了好一會兒的書,後又尋着那把大聖遺音來,與她彈了兩首曲子來聽。夜裏用過晚膳,方才讓人張羅起來了棋桌。可不是将屋子裏能與她一道兒做的事情,都做了一便麽?
長卿今日竟然贏了殿下兩局。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飄飄然,“殿下近日棋藝可是有所退步了?”後來方才發覺,殿下是特地讓着她。她出了一處錯漏,他也跟着出一處錯漏,便就這樣與她玩兒了一晚上…難得她空高興了一場,以為自己棋藝大有長進。嘟着嘴埋怨了他一番,“殿下這樣有違棋道。”
對面的人卻哼聲一笑,“哦?那孤真要認真了!”
“來來。讓長卿看看殿下的真功夫。”她剛漲了幾分自信,正躍躍欲試,可方才落了十幾步,便被他節節逼退到了邊緣,退無可退…剩得最後一□□氣兒,還生生被她看漏了…
“等等,等等。”長卿擡眸掃了掃對面的人,“殿下,能不能讓我悔一子?”她說着正要去捏那枚棋子,手腕兒卻被對面的人一把捏住,“方才是誰說的,有違棋道?”
“就、就一顆。”她怯怯求饒,不然她也輸得太沒面子了…
淩墨望着那張小臉局促的模樣,有些好笑,“不行。”卻見得她眉頭擰在一處,“哎”地一聲,似是哪裏疼。
“怎了?”
長卿靠着床頭,腰身上着實不盛氣力,可方才那裏卻是悶着一陣鼓動…她伸手捂了捂肚子,裏頭确還未停歇,一下接着一下的。見得殿下湊了過來,模樣幾分緊張,她忙拉着他的大掌放到肚子上,“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動呢?”
淩墨掌心觸及,隔着一層皮肉,裏頭确是鼓動着。動作不大,卻能輕松地感受到。他幾分欣喜,直匐去她肚皮上聽着裏頭的動靜。
長卿被他這動作吓得一驚,“殿下…”臉上也滾燙了起來…
“噓!別說話。”
長卿卻見他聽得仔細,也跟着好奇起來,“殿下聽到什麽了?”
“左手揮拳,右手舞劍。是孤的小皇子。”
“……”長卿只覺得殿下的神色像個孩子。她的目光卻落在殿下花白的鬓角上,她輕輕撫摸着哪裏,笑着問他,“怎就一定是皇子呢?若是公主呢?”
殿下這才從她肚皮上擡起身來,“若是公主,孤也教她習武,定不能便宜了別的男子。”
“……”長卿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指了指那棋盤,“殿下不讓小人兒被人欺負,卻欺負我?到底讓不讓我?”
淩墨這才端坐了回去,收斂了神态,“就一次,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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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卿在床榻上一躺便是整整三日,殿下将她的膳食都安排在了寝殿裏,躺得她腿腳都好似不能再用了。好不容易盼來了許太醫請脈,說是脈象轉好,倒不用再悶着寝殿裏了,可以下床走動走動,也有益于心情。
自從長卿回來,殿下下了朝便很少再去勤政殿,倒是将辦公的地方,搬回來了佑心院書房,好方便陪她。說是陪她,可卻是時時刻刻都看着她,這兒不能碰着,那兒不能亂走。長卿也剛好能在書房裏陪他讀書、看奏折。
這日,許太醫又來請了脈象。殿下還在書房裏接見程将軍,長卿便與許太醫好好問了一問,殿下雙鬓白發的事情。她雖聽得世子爺說過,好似是因得她出走之後,殿下大病了一場,可其中因由該還得問問許太醫。
許太醫本是細心謹慎的性子,聽得長卿問,便将病因始末說得有條有理。可長卿也并未習過醫,唯獨只記下了心脈過損,傷及肝脾幾個字。她忙問了問,“可會傷及壽命?”
“這…”許太醫欲言又止,“皇子壽命,臣等不好妄加議論。”
長卿知道,上至皇帝下至皇子的壽命,在宮中都是忌諱。因此即便太醫們心中有數,也不能多加言語,以免影響朝綱。她又道,“我只是想,殿下若真是損了元氣,可否勞煩許太醫幫殿下調理調理,莫要影響往後…”
許太醫這才抿唇笑道,“許某行醫,向來以膳食為根,藥為輔。往日裏殿下忙着政務,不大聽臣說那些道理。姑娘若是有心,勸一勸殿下,臣再與殿下開些膳食羹湯,好好調理。”
“殿下的性子,确是頑固些…”長卿說着,直囑咐道,“那許太醫便按着醫理開方子,勸殿下吃食的事兒,便交給長卿了。”
話剛落下,卻聽得寝殿外頭殿下的聲音,音尾上揚,聲音卻是沉着:“孤頑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