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君遠行(6) 願逐月華流照君
那人方将名諱報上, “小人姓胡,是太子軍中校尉。養心殿那邊已經另有将軍去報了。”
德玉終是也坐不住了,聲音裏幾分嘶啞,“太子哥哥…真的…”
一旁婢子和內侍們聽得公主的聲音, 也陪着哭了起來, 起始只是低聲咽嗚, 後卻更是慘烈起來。一屋子的嘤啼之聲, 如同止不住的溪水,奔赴江海而去。衆人正是無主之時,卻聽得娘娘清淡一聲。
“都先別哭了。”
長卿起了身來,淡淡與衆人道,“除非程大将軍回來, 親口告訴我,其餘的話我誰也不信。”她心口似是已經麻痹了,頭腦卻已然清清靜靜,正如她所說的,她不信,誰也不信。
舒嬷嬷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扶人, “娘娘,您當心。”眼下正是要緊的月份, 若是被這消息驚得小産,怕是母子都要遭一翻險難的…舒嬷嬷忙将人扶着,回去了公主的廂房, 許太醫還沒走,便被舒嬷嬷請回來了,幫着娘娘再請一回脈象。
舒嬷嬷卻見得娘娘一句話也不肯說了,忙又勸着, “娘娘您跟奴婢說說話吧,您別吓奴婢…”
德玉卻沒急着跟着進來,而是失魂落魄在雪地裏也站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推開了屋門。舒嬷嬷見得德玉進來,忙湊來:“公主,可幫着勸勸娘娘吧。奴婢擔心着她這身子受不住。”
德玉方坐來床邊上,拉起來她的手,“好嫂嫂,你別傷心…”
長卿方才已然沒了知覺,聽得這聲嫂嫂,瞬間心如潰堤,怔怔望着眼前德玉道,“殿下定不會就這麽走的,他怎麽可能扔下我…”她記得的,上輩子就算是死了也要拉着她一同陪葬的不是麽?她說着便又笑了起來,“他才不會放過我。逃去了江南都要被他捉回來,改名換姓都騙不過他,他怎麽可能就這麽放過我了,定是要纏我一輩子的。”
她反過來拉着德玉的手,“公主,你也不要信。殿下沒死,我知道的。你相信長卿好不好?”見得德玉面上踟蹰,她搖着頭,“我…”肚子裏小人兒一陣打鬧,肚皮也跟着緊了起來…疼得她咬起來了牙根兒。
許太醫還候着,忙幫着将人扶着躺下。“娘娘莫動氣,若氣急了怕是要早産的。”
長卿被他們安頓着躺下,方才緩了緩神志,又拉扯着被褥,“我知道了…我不動氣…”她緩緩合上了眉眼,早幾日她不是常常能夢見居庸關麽,她要去夢中見見殿下,她得親口問問他…
德玉守着床邊,見得長卿合上眉眼睡着了,方再也忍不住眼淚了。德玉拉着桂嬷嬷出了屋子,去了側邊無人的小間兒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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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夜,太子陣亡的消息便在後宮之中傳便了。次晨一早,久未上朝的皇帝都拖着病體去了金銮殿上,與百官商議這回的戰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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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遠侯府中,徐氏與長懷也都聽聞了一些動向,那消息不胫而走,京都城的大街小巷竟是都傳遍了。阮安遠下朝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徐氏在早書房裏備好了茶,已然涼了幾趟,又換了幾趟。見得阮安遠一回來,便忙問着,“可有長卿的消息,她那身子還重着,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這為娘的心裏一直亂跳。”
阮安遠搖頭,動作麻利落座下來,抿了一口熱茶,方問着徐氏,“宮裏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
徐氏道,“城中都傳遍了。”
阮安遠皺了皺眉頭,“不太對。”
“哪兒不太對了?老爺。”徐氏幾分遲疑。
阮安遠這才将話挑明了些,“儲君之事,是國事,怎會如此之快傳去了民間?”
徐氏連連颔首,“老爺這麽說,卻也奇怪。侯府裏,還是送肉菜進來的小厮說給廚子聽,廚子才來說與我聽的。”
“若這消息來頭不對,該不會是朝堂上要有什麽變動吧?長卿眼看就要生産了,老爺您想想法子,讓我進宮去看看女兒可好?她若也聽得這消息,一個人可該如何撐啊?”
阮安遠嘆氣道,“這後宮豈能是我想法子就能進的?我也擔心着女兒,可這眼下也得看清楚了情勢再說。”阮安遠方才說罷,長懷正才書房外頭回來。
“父親…朝中可是出了什麽事兒了?我方才聽得太子的消息,便出去打聽了遍,卻見得重甲兵士在大街上走。現如今,城門都封了。”
阮安遠搖頭道:“今日早朝,陛下并未下旨封城…莫非是方才下朝才下的令?可為了什麽呢?”
“不對不對。”徐氏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這宮外頭都如此這般了,宮內可是怎樣情形。”
阮安遠扶着人,“夫人,越是危急的時候,越需要鎮定。你先與我磨墨。”說罷,又直吩咐長懷,“我先寫封信,将此事說明一番,讓長卿心中有數。這信件長懷你一會兒換作了百姓衣衫,送去國公府裏。讓國公大人想想辦法,幫忙送入東宮裏去。”
徐氏與長卿聽着阮安遠吩咐,正要去辦了。阮安遠又道,“你們且讓府中将門窗都閉了。府中女眷都留着自己屋子裏,男丁,有刀劍的拿刀劍,沒有的,棍棒斧頭都帶着身邊。今日夜裏,怕是會有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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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卿這一夢,卻并未去到居庸關。
她不過是在佑心院門前再轉了一遭,卻是回到了上輩子與殿下送行的時候。
梅香撲鼻,那樽棺椁就停在她面前,翊兒先撲了上去,哭喊着“阿爹”…她也從從容容走了過去,擡手輕撫在那冰冷的木頭上,她卻在問他:“生當複來歸,死亦長相思。殿下該是忘記了。”
生死也不過如此。以前她怕死,如今她竟是一點兒也不怕了。
蘇吉祥卻将翊兒先抱了起來,“娘娘,秦王殿下讓我們将小皇孫接回景玉宮中養着。”
她笑着,“這樣也好…”她心裏卻是清楚的,如今該由秦王接掌皇位,秦王尚無子嗣,若翊兒回去定會被立為太子。翊兒趴着她的裙角,哭着,“阿娘,翊兒不去景玉宮裏,翊兒要陪着阿娘…”
長卿幫他擦了擦眼淚,“翊兒前程無量,怎能被我拖累。我還得好生陪着你阿爹呢,你且跟着他們走吧。你親生阿爹将來會是大周的皇帝,你便是最尊貴的皇家長子,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翊兒哭聲未停,卻生生被內侍們抱走了。
見得小皇孫不在了,蘇吉祥方才來宣了旨,“娘娘,殿下臨行前,想讓您與她一同上路…”
那鶴頂紅的毒瓶早準備好了,她輕易從內侍手中接過。随後進了佑心院,回了他的書房。人剛走,地龍都已經不暖了。她想開口訓斥一番那幫奴才們,可她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她擡袖再摸了摸那楠木的書案,殿下的指溫仿佛仍存在這裏。她再與他磨了一遍墨,那香氣兒綿長,她不自覺地笑了笑,仿若他還在身側,等着她的墨汁寫字一般。
她卻自己提了筆,宣紙上,顫抖着的筆畫已然不能連貫,淚珠落着那紙張上,淺淺如同淡色的梅花。
她寫好,持起那張宣紙,折好了方放入了袖口裏。随後,她帶着那毒瓶,緩緩走向寝殿,若黃泉路上與殿下相見,她若不記得生前了,她還能将這句話帶給他…
“願逐月華流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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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露院裏,長卿一睡下便是将近整整一日了。許太醫整夜被留着沒走。下午又被舒嬷嬷求着,再與長卿請了一趟脈象。
舒嬷嬷守着床邊,見得許太醫眉間深鎖,溫聲問着,“怎的這麽久了不醒來?我侍奉着世子妃有孕的時候,可從未見得如此症狀。”
許太醫嘆氣道,“娘娘脈象尚屬安康,怕是娘娘自己不想醒來。”
德玉陪着一旁,卻望着床上的人唇色有些慘淡,“整日沒吃過東西了,也沒事兒麽?”
舒嬷嬷卻道,“方才叫過幾回了,娘娘都不願起。又睡下了…”
“這怎麽行呢?”德玉方才也睡得晚了些,還是聽着舒嬷嬷這麽說,方才知道。“去打些熱水來,與娘娘擦擦臉。讓雲青去備些吃的,開胃些的。”
舒嬷嬷依着吩咐去辦了。
德玉卻來搖着長卿的手臂,“長卿,你起來吃些東西吧。這麽睡下去,該是不好的。”
長卿微睜開眼睛,睡得久了,她意識早就半夢半醒,只是夢中,她還正在長城與殿下說話。
長城上風光好,剛剛下過了大雪,可卻一點兒也不冷。豔陽高照,曬着她身上暖和。陽光下,殿下那雙長眸更是神采飛揚…殿下牽着她的手,問了她好些話。長卿便将他不在的這段時日,自己的起居飲食都與他交代了一遍,還沒說得完,卻見得眼前德玉喊她…
她笑着拉着德玉的手,“正與殿下說起公主和世子爺的事兒呢。他說,等他回來了,便與陛下請奏,給你們倆指婚…”
德玉兩眼微濕,卻也笑道,“阿玉知道了,太子哥哥還是念着我的。”正說着,舒嬷嬷和雲青端着熱水和飯菜入來伺候。德玉方才再勸了一遍,“吃些東西吧,你不吃,肚子裏小人兒也要吃的。”
長卿這才看了看腰間,方才在夢中她已然不記得還有孕了。眼下方才發現,那處還是鼓鼓的一團,裏面的骨肉與她血脈相連,怕是最後的念想了。她撐起身來,方被德玉扶了過去,懶懶靠在德玉肩頭,“小人兒餓了,在鬧騰…快些扶我去吃飯吧。”
她很是聽話,梳洗好了,又将自己喂飽…方又捉起昨日那串翡翠十八子,細細把玩起來。上頭的血跡她不忍心擦洗,只由得它落在上頭,可一看到那些血跡,她心口便會絞着難受…
那垂着的絡子是她親手編的,如意的圖案,如今上頭也沉下來了深色的血漬。
她捧着絡子仔細打量,卻忽的發覺幾分不對,因得要和那翡翠相稱,她選了好些細碎的翡翠珠子穿插在那絡子裏頭,雖是細碎,可都是上乘的料子,顆顆滿翠。眼下這些,卻都是近乎白色的?
她心中起了疑,這絡子被人換過了不成?可這如意的圖案與她做的一模一樣,只是那些碎珠不同了。
德玉見得她神色忽的變了方問着,“怎麽了?”
長卿将那絡子也往德玉眼前送了過去,“這不是我與殿下編的。”
德玉接來,再仔細打量了一番,“對,不是。這些碎珠是瑪瑙,我親眼見你選了好些上乘的翡翠珠子。”
長卿有些欣喜,“這信物都是假的。昨日那校尉軍長,定也有些問題。”她這才喊了卓公公進來,問起來昨日那軍長之後去了那裏。卓公公道,“說是軍中還有事務,便先行離開了。也并未說去了那裏…”
德玉道,“将人宣回來,我們再問問。”
長卿卻擺手,“不必了。他們刻意欺騙,該是有所圖謀的。再問,不過打草驚蛇罷了。不如将計就計。”
卓公公這才将袖口裏的書信遞過來,“娘娘,國公大人送來了信件,說是務必讓娘娘您親啓。”
長卿接過來信封,拆開見到上頭的字跡,“是阿爹與我的?”
德玉也湊來,“安遠侯說什麽了?”
“京都城門封鎖,城內人人皆知太子陣亡的消息,阿爹說,該是有人有所圖謀,消息方才傳言得如此之快。讓我們夜裏多加小心怕是會有變故。”
德玉緊張了起來,“這可是說,太子哥哥可能沒死,而是有人傳惡言,想制造混亂?”
長卿看着還拿在德玉手中的翡翠十八子,“這絡子和傳一道兒來,絡子是假的,傳言自然也是。殿下定還好好的。”
德玉問:“可夜裏會出什麽事兒呢?”
長卿此下越發清明了,她反反複複做的那個夢中已經有了答案,“太子陣亡,攝政王失蹤,皇帝病重。你覺着此下誰獲益最大?”
德玉幾乎不假思索:“三皇兄?”
長卿望着德玉嘴角勾起,“只剩下他一個成年的皇子,加諸秦王府中還将将誕生了皇長孫。司禮監也想扶持那位,登上皇位。”
德玉忽也明白了過來,“你是說,今晚會宮變?”
長卿微微颔首,卻又生起幾分愁容,德玉忙将人扶着,“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不,我在想。眼下我們怎麽辦…”
德玉扶着她坐下,方又道,“太子哥哥臨行前帶走了大軍,京城全由連家剩餘的兵力把守。連寶軒如今又是秦王妃,定是站在秦王那邊的。若要宮變,這便是最直接的兵力了。”
長卿接話道,“不想,卻讓她成了秦王的左膀右臂…”
“我們還有禁衛軍。”德玉卻覺着為難起來,“可明炎明叔叔一向只聽從父皇的意思。父皇卧病已久,不知還能調動多少兵力。”
長卿卻起了身,去了帳子裏翻出個小箱子,從裏頭翻出來了什麽東西,揣進了袖口裏,卻對德玉道,“時候不早了,公主,我們一道兒去養心殿,守着陛下。”
德玉還有些擔心,“可你的身子重,萬一宮變傷及了養心殿。如何是好?”
“一旦秦王奪權成功,你以為東宮就能逃得過麽?這連日來,不是走水就是謊報軍情。人家早就将我們算計在內了…眼下,我們只能與陛下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就沒得其他退路了。”長卿鎮定着,吩咐卓公公,“備馬車,喚明英明循來,護送我和公主去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