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羅衣 紅衣女子就是她

殷明鸾因為腿腳酸痛,在醴泉宮中養了兩三天。一天下午,她正歪在美人榻上看書,忽然覺得紙窗透進的光暗了一下,她翻動了書頁,叫檀冬:“冬日過了,窗上應換薄紗。”

她說完,身邊站着的檀冬并不應答,她蹙了蹙眉,擡頭一望。一個穿着青金曳撒,腰挂繡春刀的英武少年站在一邊看她,少年細摺如裙, 條環束腰,年歲與殷明鸾相仿,眼神如同鷹隼一般,讓人心生畏懼。

殷明鸾卻不怕他,殷明鸾自小便與這個少年相識。

那年她才八歲,與母妃和父皇去冬狩,路上遇見了奄奄一息的他,便央求父皇救下了他。

他說他叫衛陵,父母早亡,要報答殷明鸾的救命之恩。

世宗大悅,令錦衣衛指揮使宋吉收他作了徒弟。

殷明鸾很珍惜這個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玩伴,世宗不約束女兒,冬狩回宮之後,有時殷明鸾偷偷出宮,有時衛陵偷偷進宮,世宗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世宗駕崩後,繼位的穆宗皇帝知道這件往事,也不管殷明鸾的這點小任性。

可是殷衢并不放任妹妹,對殷明鸾偷偷見衛陵一事,十分不喜。

殷明鸾看見衛陵大大咧咧地站着,小心往外看了一眼,低聲道:“衛陵,你小心一點,不要讓皇兄看到。”

衛陵笑笑,關上了門,然後回到殷明鸾身邊,問道:“公主是想貴太妃了?想要出宮?”

衛陵在一個時辰前收到了殷明鸾的信,如約來到了宮中。

殷明鸾皺了皺眉,想到那個真實又荒謬的夢,點了點頭,她說:“有件事讓我很困擾,我想要見見母妃。”

衛陵認真地看了一眼殷明鸾,然後移開了眼睛。衛陵說:“公主稍作喬裝,屬下去外面候着。”

衛陵背着手往門外一站,來往宮娥觑他一眼,又觑他一眼,不由得臉有些紅。宮中內侍多陰柔之氣,唯一的陽剛男子是皇帝,她們不敢直視天顏,陡然見到了這樣陽剛的英俊少年,不由得開始浮想聯翩。

門推開了,殷明鸾一身大紅繡金曳撒,站了出來,一頭青絲梳在腦後,金冠金釵籠了頭發,長長馬尾晃動,眉毛畫粗了一些,帶着點少年意氣風發,雌雄莫辨的色彩。

殷明鸾将手中的竹泥金面杭扇揮開,問道:“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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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陵看了她一眼,眼睛閃了一下,然後平靜地移開眼睛,将她手中的扇子取下,把自己腰間的繡春刀取下,說道:“既然作了個俠女打扮,拿把折扇,不倫不類。”

殷明鸾轉頭問玉秋和檀冬:“不倫不類嗎?”

玉秋和檀冬滿眼都是星星。檀冬說:“您是我見過最俊的。”

衛陵抱着胳膊嗤笑一聲:“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宮中長大的,一到宮外,沒人會覺得她是男子。玉秋,給公主找條面紗。”

聽了衛陵的評價,殷明鸾只能乖乖地帶上了面紗。

殷明鸾和衛陵出了宮,一人一匹俊馬,飛馳長街。

與此同時,街角站着兩個穿着粗布短打的精瘦男子,一人說道:“鎮撫使大人進宮去了,這小子這個時候卻出來,動手麽?”

他們口中的鎮撫使大人正是衛陵。

兩人目光所在之處,裴元白正從酒肆走出,往馬車上走去。忽然間從街角竄出一群人,裴家的家丁趕忙護着自家公子,一轉眼,裴元白卻不見了。

裴元白被一群武夫追到了長街上,狼狽不已。突然間,他聽得一聲嘶鳴聲在耳邊響起。他擡頭望去,見那俊馬之上坐着一個紅衣似火,飒爽美貌的俠女。

紅衣女子拉住了缰繩,神情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漠然和冷淡。裴元白看進了她的眼眸中,這是可能命喪馬蹄的瞬間,裴元白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

紅衣女子用薄紗蒙住了臉,但是她的一雙眸子,光彩流麗無雙,眉梢眼角帶着妩媚的英氣,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勒馬之際,她的發絲在空中飛散,一只金釵從冠上掉了下來,砸在長街的青石板上,發出“嗒噠”一聲響。

殷明鸾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晦氣,好不容易出了宮,還能碰見裴元白,她是真的想要縱馬傷人的,只是她是偷偷出宮,不敢惹事。

于是她不情願地勒住了缰繩,臉上如同敷上一層寒雪。她身後的衛陵從後面趕了過來,他看了一眼裴元白,然後擡起眼,看向不遠處的粗衣男子。

衛陵給了他們一個眼神,粗衣短打男子點了點頭,消失在街角。

三天前,衛陵聽說了裴元白羞辱公主那件事,找了手下的幾個武夫,打算趁機打他一頓,可惜,裴元白運氣好。

衛陵聽着裴元白站在馬下,酸裏酸氣地說了些文绉绉的道謝話,衛陵轉頭看殷明鸾,見她神色甚是冷淡,心中稍感詫異。

裴元白問殷明鸾的姓名以及家住何處,殷明鸾轉頭看了一眼衛陵,臉上帶着不耐。

衛陵便對裴元白說:“讓開,你擋着我們的路了。”

衛陵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若是按照殷明鸾平時對裴元白的态度,一定會制止他,這次卻沒有。

裴元白這才發現殷明鸾身邊的衛陵,他仔細看了衛陵一眼,退了一步。殷明鸾沒有說一句話,揮鞭策馬而去。

裴元白站在原地,低着頭想了一會兒。突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只金釵。裴元白走上前去撿起,這金釵上嵌着一顆明珠,明珠上玉兔搗杵,原來是将珍珠做了明月。

再細細看去,金釵上钑着兩溜字“滿月臨弓影,連星入劍端。”

裴元白因為自小的婚約,最不喜上京那些養在深閨的女子,最恨束縛自我的規矩,他念着金釵上的兩句詩,覺得今日見到的紅衣女子和他遇見的尋常女子,尤其是他深宮中矯揉造作,狠心刻薄的未婚妻,截然不同。

***

殷明鸾和衛陵一同騎馬到了靈覺寺,穿過重重花木,進了幽靜禪院,沒有看到貴太妃,只有一個身穿居士服的侍女說道:“公主來得不巧,娘娘和住持外出布施了。”

這侍女是李貴太妃身邊的舊人,殷明鸾稱她一聲“芳姑姑”,見芳姑姑這樣說,殷明鸾有些失望。

芳姑姑帶着笑提醒殷明鸾:“公主若是先前禀告了陛下,太後娘娘,就不會白跑一趟。公主長大了,也要穩妥一些。”

殷明鸾怔了一下,明白過來。小時候,自打父皇纏綿病榻起,母妃對許太後愈發恭敬,殚精竭慮地為她的前途打算,為了不讓殷明鸾将來的婚事落入許太後手中,早早做了打算。

母妃是這樣忌憚着許太後,殷明鸾卻依舊大大咧咧。

母妃對她避而不見,何嘗不是害怕母女親近,引起許太後回憶舊時,讓殷明鸾在宮中時日艱難?

殷明鸾眼中浮起薄薄一層霧氣,芳姑姑觀察着殷明鸾,以為小公主傷心得要哭泣,再看時,殷明鸾吸了一口氣,淺淺地一笑,露出一對小小梨渦,她鄭重地說:“姑姑放心,在宮中,我會好好的。”

芳姑姑一愣,然後露出欣慰的笑:“如此,貴太妃娘娘就放心了。”

殷明鸾回宮路上一直有些思慮重重的樣子,衛陵回頭看了她好幾眼。

她這才好好回想夢中那一生。

她出來的時候沒有多想。現在一琢磨,回宮之後,許太後應當要罰她了。

可是具體細節,她卻不甚明白。

許太後總是會挑剔殷明鸾不守宮規。開始殷明鸾并不在意,因為殷寶華同樣沒有規矩。

殷明鸾錯在她沒有分清她的殷寶華的差別。

殷寶華犯錯後向許太後撒嬌,服軟,陽奉陰違。殷明鸾不敢在許太後面前撒嬌,只做到了後兩點。

許太後是殷寶華的倚仗,卻不是她的。

前世,殷明鸾沒有想過把許太後針對的事告訴殷衢,後來她在宮中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

她于是把宮外的未婚夫視為能夠拯救她的一束光。

殷明鸾擡起頭,看着巍峨城闕在日照下似乎有微光。

她想,她也許也是有倚仗的,皇兄可能成為她的倚仗。

殷明鸾偷偷回到醴泉宮,換好了衣服,梳洗打扮,重新施了脂粉,就聽得玉秋來報:“公主,太後娘娘要見您。”

慈寧宮中靜悄悄,張嬷嬷引着殷明鸾走進佛堂,許太後念完了一卷經,坐了下來,手中盤着一串佛珠,目光落到殷明鸾身上。

殷明鸾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許太後積威多年,她一坐在那裏,眼神不鹹不淡地掃過來,就能讓人心驚膽戰。

許太後身上的威儀同殷衢不同,殷衢是冷冷的,天生與人有距離感,而許太後眼神和動作之間,都是有股傲然的氣質。

許太後撥動手中的佛珠,問:“長樂今日去了哪裏?”

殷明鸾決定還是拿出平時一樣的态度回話,許太後對她是厭惡的,絕不會因為她一朝一夕的努力而改變。

殷明鸾說道:“兒臣不敢瞞母後,兒臣因心情郁結出了宮,順道去了靈覺寺一趟,不過并沒有碰見貴太妃娘娘。”

許太後道:“出宮?”

許太後語氣并沒有大的變化,可是佛堂中似乎更加安靜起來。

殷明鸾說:“是。”

許太後撥動佛珠,磕出輕輕一聲脆響。

“聽說你前幾日去會極門,在那裏對着裴家的公子說了些話。”

殷明鸾道:“是裴公子羞辱了兒臣,兒臣便與他辯駁。”

許太後道:“羞辱?公主從哪裏聽到了坊間這些不幹淨的傳言?”她對身邊的張嬷嬷道:“把公主身邊的那兩個大宮女叫過來。”

此話一出,殷明鸾變了臉色。看許太後的樣子,叫來了玉秋檀冬,她二人一定沒有好後果。

殷明鸾往邊上走了一步,稍微堵住張嬷嬷的路,道:“不關她們的事,是兒臣自己打聽的。”

許太後看了一眼張嬷嬷,再看着殷明鸾,在許太後的目光之下,殷明鸾不敢造次。許太後揚聲:“站着都是擺設嗎?把那兩個宮女帶過來。”

門口站立的內侍聞言躬身退出,張嬷嬷對殷明鸾略微欠身,也走了出去。

殷明鸾有些急,害怕許太後的人對玉秋和檀冬動私刑,便說:“兒臣手下這兩個宮女膽子小,母後要問話,切莫讓張嬷嬷的人吓着她們,她們出醜事小,連累母後佛堂不清淨,底下人所些‘不慈’的渾話,就糟了。”

許太後淡淡看她一眼,正在這時候,張嬷嬷回來了。玉秋和檀冬面色鎮定,見了許太後便跪了下來。

許太後說道:“公主私自會見外男,私自出宮,失了禮儀,本宮身為公主的嫡母,宮中的皇太後,本就有教養的責任,公主犯錯,身邊婢女受罰,張嬷嬷,把她們拉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殷明鸾聞言一驚,這樣打下去,半條命就沒了。

玉秋和檀冬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但是依舊從容,跟着張嬷嬷往外走。

許太後并不打算聽殷明鸾求情,眼睛微微閉上,似乎有些困倦。殷明鸾咬牙,要跟着走出去,卻聽見許太後說話:“桌上這本《女誡》,你讀來聽聽。”

外間吵鬧聲起,殷明鸾仿佛看見玉秋和檀冬挨板子的模樣。

許太後看着殷明鸾,殷明鸾僵硬着手拿起《女誡》。

她翻開書頁,實在靜不下來,将《女誡》放下,捏緊了手指,轉身往外走了一步。

身後,許太後聲音森然:“長樂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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