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欽錄簿 是對皇兄的亵渎

永寧侯府深夜有人造訪。

開門的老伯看見來人人到中年, 臉上白淨無須,說話聲音尖利奇怪,瞌睡都吓走了大半。

老伯久在京中, 當然認出來這人是宮中的公公,公公不在深宮中,卻深夜來拜訪永寧侯府, 老伯幾乎以為自家要大禍臨門。

老伯進去了不到片刻, 永寧侯陳平衣冠不整地來到了花廳會客。

陳平看見來人并非是尋常人,而是殷衢身邊的張福山,臉上一下子變得煞白, 他回憶起來前幾日裏他還去拜訪過許晖, 見他面色抑抑,難道是,許家出大事了?

陳平不安地問道:“公公漏夜來訪,是出了什麽大事?”

張福山輕輕笑了一下,說道:“不是什麽大事, 聖上派咱家來和侯爺說一句私話。”

張福山撥了撥茶盞,擡起眼稍微看了一下花廳裏站着的其他人,這一眼雲淡風輕, 卻看得陳平膽戰心驚。

陳平連揮手讓婢女退下, 悄悄問張福山:“公公, 請賜教。”

“哎。”張福山放下茶盞,先嘆了一口氣, 這又讓陳平頭皮發麻。

張福山看陳平實在膽小,便直說了:“侯爺,你要知道,陛下疼愛妹子, 這不是虛言。公主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若是有人跟着太後一起摻和,太後是天子嫡母,自然無事,這天子的怒火,是向誰撒去呢?”

陳平驚出一身冷汗,喃喃道:“這……我實不知啊,”他站了起來,向張福山深深下拜,“多謝公公提點。”

張福山做足了姿态,将陳平扶起。

張福山走後,陳平呆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妾室婁氏走過來将他扶着坐下:“侯爺為何事驚疑不定?”

婁氏是陳遇安的生母,雖然容色漸老,但依靠着多年辛勤,頗得陳平看重。

陳平道:“先前太後說的那件事,權當沒有,府中不可有人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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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氏一聽,嘴角微微一翹,連忙低頭掩飾了。

她說道:“妾明白。”

婁氏接着說:“妩娘今日從她兄家回來了,侯爺許久不見她,今晚可要去瞧瞧。”

陳平想到小妾妩娘,心中一片火熱,方才見到張福山的陰影也消退幹淨了。

只是陳平又想到什麽,面露不快:“傷養好了嗎?”

婁氏道:“自然。妩娘自己心氣高,敢頂撞侯爺,這回遭了打,今後絕不敢再犯,只是侯爺之前愛她,總是縱着她,也不怪妩娘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陳平有些得意:“每個進府的人,都要挨上這一遭才能老實。妩娘兄長還想告官,他就不想想,他能告誰?”

陳平牽起婁氏的手,綢緞絲滑,露出一小節臂膀,卻見雪白皓腕上竟然有褐色的陳年傷痕。

婁氏盯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疤,心中一動,問道:“侯爺說笑了,若那長樂公主真進門,她那樣驕縱的公主,侯爺忍心?”

陳平哈哈大笑,二人私話,他沒有謹慎言語:“她驕縱又如何?當年的許氏也是驕縱,如今在哪裏?”

婁氏愣了愣,只是讪笑。

雖然陳平性情暴戾,但他是不敢打當年的許氏的,但許氏的死有幾分是他氣出來的,有幾分是後院裏女人引出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乾清宮裏,張福山從永安侯府回來,想殷衢細細禀報。

張福山說道:“永寧侯是個膽小的人,奴婢瞧着,他萬不敢再生出什麽心思了。”

殷衢聽了張福山繪聲繪色地講陳平的慫樣子,卻沒有什麽笑意,他道:“陳平其人,雖然膽小,但有色心,見小利而忘命。”

張福山問道:“陛下是擔心情況有變?”

殷衢道:“關鍵不在陳平,而是在慈寧宮。”

他沉默了一下,揮手道:“你且下去吧。”

不管許太後的後手在哪裏,眼前殷明鸾的婚事引出來的麻煩算是平息下去。

因為那一次的解圍,加上容更衣的刻意親近,殷明鸾和容更衣漸漸熟識起來,有事沒事,殷明鸾都去永和宮裏坐坐。

今日不巧,殷明鸾過來了,卻被宮女告知,殷衢在。

殷明鸾行走的動作凝澀了一下,然後說道:“無妨,我先在偏殿等候便是。”

另一旁,容更衣為殷衢沏好了茶,奉給殷衢的時候,殷衢卻不接。

若是別的妃子,此時就已經羞愧到了地底,容更衣沒有多少羞愧的情緒,從容将茶盞擱在桌上,問殷衢:“多謝陛下還念着妾,竟然在今日還過來。”

殷衢來不是和容更衣敘舊的。

那日,許芸娘在慈寧宮裏攔住了殷衢,說是有要緊事殷衢一定要知道。

殷衢屏退了衆人,本以為許芸娘有什麽機密要說,哪想到她吞吞吐吐一臉為難,然後說出了容更衣行為不檢點,有私通侍衛之嫌。

殷衢知道容更衣固然膽大,但也段不會真的頭腦發熱去私通。

他雖然在心底不在意,但是面上無光,想到容更衣好歹入了宮,于是走到了永和宮,來提點容更衣行事不要太放肆。

容更衣在之前已經打聽到了許皇後告狀這一件事,又看到殷衢這态度,哪裏不明白,當下跪地指天畫地發了一回誓。

殷衢道:“朕不是有耐心的人,你若是惹是生非,朕不會保你。”

他話說完,忽然看見門口有個身影晃蕩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原來殷明鸾在偏殿裏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殷衢或者容更衣出來,她心中不知為何急躁起來,她一路走過來,這裏沒有人在,便一直走到了門口。

然後她聽到裏間殷衢的說話聲,才發覺不妙,自己好像在聽牆角。

殷衢看了門外的一片衣角,那身影很熟悉,殷衢揚聲道:“回來。”

殷明鸾灰溜溜地走了回來。

容更衣看着殷衢和殷明鸾兩人,一站一坐,兩人目光觸及到彼此,卻像是在彼此較量,互相琢磨着打量了一番。

殷明鸾首先移開了眼睛,她笑着說道:“更衣也在。”

容更衣不由得也笑了。

這是容更衣的永和宮,她自然是在的。

容更衣招呼殷明鸾坐下,三人團團圍住桌子,容更衣又站了起來,拿來一副圍棋。

殷明鸾推讓:“皇兄和更衣下吧,我怎好打擾?”

她這話一出,不知為何,場面頓時凝固了。

殷明鸾有些懊惱,回想一遍,才覺察到自己這話着實有些陰陽怪氣。

殷衢仿佛沒有在意,或者他在意了,殷明鸾沒有看出來。

待到棋盤擺好後,殷衢簡單對容更衣說了一句話:“這裏太擠了,你下去吧。”

殷衢這話一出,弄得殷明鸾有些局促不安起來。

但是容更衣一點都沒有覺得尴尬,她從座位上起來,叫人搬走了凳子,然後拿來一只小兀子,就這樣矮半頭坐在殷衢和殷明鸾身邊。

殷明鸾察覺到殷衢是故意為之的,但是她對于殷衢的目的卻不甚了解。

殷明鸾更加手足無措,勉強和殷衢下了一會兒棋,張福山趕了過來,把殷明鸾從這種窘境中救了出來。

有大臣求見,殷衢離開了永和宮。

殷明鸾将容更衣扶起:“更衣真是折煞我了,你是皇兄的人,是我的嫂子。”

容更衣嗤嗤地笑了一笑:“公主本就知道的,我怎麽算得上是陛下的人呢?”

殷明鸾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還是在說,她和殷衢沒有夫妻之實。

殷明鸾不願意多談論這個話題,扯些旁的話就要糊弄過去,容更衣卻突然正色道:“公主不喜歡妾說這個?還是公主聽到陛下臨幸女人的事?”

殷明鸾這才明白為何當初殷衢說容更衣胡言亂語,百無禁忌,殷明鸾站了起來,勃然變色:“更衣,你注意你的言語。”

容更衣笑:“公主何必吓我,我只是好奇心很強的人罷了。”

殷明鸾的手都仿佛在抖,她知道不應該搭理容更衣的話茬,卻忍不住問道:“你好奇什麽?”

容更衣道:“我好奇,陛下即位已有兩年了,為何宮中無有所出……”

殷明鸾再也在永和宮待不下去了,她轉身,聽見容更衣說:“難道陛下從不幸人?”

殷明鸾走在宮道上,她感到手心有些冒汗,有些惶惶地想到,容更衣為何要和她說這些奇怪的話。

從前殷衢叫她不要和容更衣多來往,果然是對的,這個容更衣根本就是個瘋女人。

但是,她又不免認真想了想容更衣的話。

殷衢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為何宮中沒有孩子。還有,從前她以為寵冠六宮的鄭貴妃,也從未承寵。

難道皇兄……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下去。

這太荒謬了,還是對皇兄的亵渎。

回到醴泉宮,殷明鸾忍了兩天,還是忍不住悄悄問了玉秋:“宮中有沒有那種,記錄皇兄臨……留宿的東西?”

玉秋回答:“公主是說《欽錄簿》?彤史女官那裏應該是有的,公主問這個做什麽?”

殷明鸾支支吾吾:“沒……不做什麽。”

多善在醴泉宮聽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醴泉宮裏的一個小宮女悄悄地問他,可曾見過《欽錄簿》。

多善思來想去,還是和他的幹爺爺張福山提了一嘴。

殷衢剛下了朝,天氣悶熱,他一邊走着一邊讓張福山取下他的冠冕,他松了松頸口,聽見張福山遞了一嘴閑話。

殷衢饒有興趣地轉頭:“醴泉宮打聽?”

張福山也沒有多想,只是說是。

殷衢坐下,張福山打起扇子,聽見殷衢說道:“去把彤史叫來,這事是該謹慎些。”

張福山以為殷衢在說自己不謹慎,連忙解釋道:“陛下,奴婢早就給彤史交代過,這《欽錄簿》就是皇後,太後要看,也是給不得的。奴婢謹記在心,時時提點着。”

殷衢“嗯”了一聲,說道:“你是機靈的。”

張福山思來想去,還是進言道:“陛下,雖然您還年輕,可是皇嗣一事是不是也要提上章程了?您許久沒有召見仙道,是否神功已成?”

殷衢觑了張福山一眼:“教朕做事?”

張福山一哆嗦,連說不敢。

殷衢沉吟。

他不幸後宮的女人,這事瞞得過他人,親近內侍卻瞞不過,對這些人,他只說自己是一心向道。

殷衢想到了他的哥哥,穆宗。

他冷下了臉:“昔日皇兄子嗣不能說不豐,可是哪個活過了周歲?姓許的女人一日沒有好消息,殷氏便一日不能有後。”

張福山聽了,冷汗冒了一頭。

殷衢疲倦地揮手趕張福山下去。

張福山走出乾清宮,馬不停蹄地把彤史找過來,叮囑了一下彤史的保密工作,就讓彤史帶着《欽錄簿》來乾清宮。

彤史靜靜地走進乾清宮,見殷衢面前擺着一副殘棋,不敢打擾,畢恭畢敬将《欽錄簿》遞給張福山,就悄悄退下。

彤史走後,殷衢說道:“拿過來。”

張福山将《欽錄簿》拿來,殷衢卻并沒有翻閱的興趣。

張福山見了,只好将《欽錄簿》擱在桌上。

擱下後,殷衢像是完全忘了這一回事,專心致志地研究棋子。

張福山看了一眼,這仿佛是那日在永和宮,殷衢和殷明鸾尚未下完的那一局。

張福山善解人意:“長樂公主這會兒大概是閑着,陛下不如把殿下叫過來對弈。”

殷衢輕輕颔首,似乎對這個提議興趣不大,可有可無地答應。

殷明鸾在醴泉宮裏悶悶不樂,她一邊想着《欽錄簿》的事,一邊想着容更衣洞悉的眼神,渾身都不自在。

這個時候張福山過來了,說殷衢要找她下棋。

她走進乾清宮,行了禮,走進坐下,眉頭一跳。

桌上赫然擺着一本書,上面寫着三個字“欽錄簿”。

這是什麽意思?

被皇兄知道了?

殷明鸾心虛地悄悄看了一眼殷衢,沒有看出殷衢臉上過多的表情。

“啪嗒”一聲把殷明鸾敲回了神,殷衢淡淡說道:“該你了。”

殷明鸾坐下,去下那一副殘棋,但是她哪裏有心思下棋,不過兩三招就輸了個徹底。

收了棋子,殷明鸾的目光又落在《欽錄簿》上,她恍惚感到殷衢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慌忙擡眼,發覺自己的小動作被逮了個正着。

殷明鸾手足無措起來,她移開了眼睛。

她暗道:皇兄果然是知道了她在瞎打聽什麽。

殷衢像是在等待着殷明鸾說什麽,但是殷明鸾并不開口。

兩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又是真的像在混沌之中,看不清,道不明。

殷衢敲了敲桌子,順着望過去,自然能看見那本《欽錄簿》,殷明鸾看着殷衢潔白修長的手指,骨節輕輕碰在桌面上,刻意沒有去看別的東西。

殷明鸾收回目光,問道:“皇兄有何指教?”

殷衢站了起來,臉色微微有些不豫,像是對殷明鸾的回避不滿。

殷衢站起來,沒有說什麽。

他忽然走遠了些,拿來了一件小物件,殷明鸾沒有看清。

然後殷衢突然伸手去拿那本《欽錄簿》。

殷明鸾心狂跳,對于殷衢拿《欽錄簿》的意思,她似乎明白,但又不明白。

她膽戰心驚地等着殷衢接下來的動作。

但是殷衢揭開了邊上的琉璃燈罩子,用小金剪剪了剪燭芯。

殷明鸾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氣還是略有失望,她連忙說:“這種小事怎麽能勞動皇兄,讓我來吧。”

殷明鸾将殷衢手中的小金剪拿了過來,動作很小心,只是用兩根手指頭将金剪夾了過來,絲毫沒有碰到殷衢的手指。

殷明鸾低頭剪燭芯,沒有注意到殷衢的臉色已經近乎陰郁。

殷明鸾剛剛放下小金剪,殷衢一拂袖。

火星子濺到了殷衢的袖子上,殷衢站着沒有動,低頭看殷明鸾,神色不明。

殷明鸾看見火苗,連忙用手去打,亂糟糟地,也好歹給她撲滅了。

慌亂之中,她沒有站穩,整個人撲進了殷衢的懷中。

桌上,琉璃宮燈被掃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片,黑白棋子也落了滿地。

殷衢将殷明鸾抱起,推到桌子上。

殷明鸾有些迷瞪,她看着殷衢,見他眼中似乎有猩紅之色。

殷衢一低頭,再擡頭,他已經是一臉平靜。

殷衢擒住她的手,皺着眉看她手心,紅了一片。

殷明鸾覺得近來殷衢越來越奇怪,這種氛圍也讓她心驚膽戰,她想要收回手,掙紮了一下,沒有收回。

但殷衢收回了他攬住殷明鸾腰的那只手。

殷衢淡淡說:“毛毛躁躁。”

然後他放開了殷明鸾。

殷明鸾跳下了桌子,故作輕松地笑道:“皇兄教訓得是。”

棋下完了,殷衢并沒有別的事要交代,殷明鸾找了時機告退下去。

她出門的背影有些逃竄的意味,似乎背後有洪水猛獸。

她還沒有逃出乾清宮,張福山追了上來。

殷明鸾有些後怕地問:“張公公,皇兄有什麽事沒有交代嗎?”

張福山從袖子裏往外掏東西。

殷明鸾全神貫注地看着,生怕他掏出一本《欽錄簿》叮囑她回去細細翻閱。

還好,張福山掏出的是一個小瓷瓶。

殷明鸾放下心來。

張福山說:“陛下說公主手燙傷了,差奴婢拿來這個給公主。”

殷明鸾收下小瓷瓶,對張福山道謝。

殷明鸾回到醴泉宮,覺得今天殷衢的行為太奇怪,以她的腦子怎麽也想不明白。

正思索間,玉秋過來說話:“公主,奴婢悄悄打聽了,那《欽錄簿》似乎輕易不能讓人看到的,彤史那邊絲毫不通融。”

殷明鸾現在聽不得“欽錄簿”這三個字,她連連說:“忘了這件事吧,我再也不好奇了。”

檀冬忽然挑簾進來,一臉嚴肅地說:“陸公子湖廣叔父家裏被人查了,革了職,聽說要去貴州做個驿丞。”

殷明鸾一驚,陸桓叔父在湖廣做一個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如今這一貶,就貶到山高水遠的地方去做一個小吏去了。

不亞于從天上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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