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風雨急 黃河大汛

陸桓收到了家書, 當場愣在原地。

陸桓這一支陸氏族人全部的依仗,就是他做提刑按察使的叔父。陸母在信中講了一些家中的狀況,最後寫到, 希望他能夠和會昌侯走動走動。

這件事必然和會昌侯門下的那位新的湖廣總督有關。

先是林家,然後是陸家。

陸桓想到那日他登高樓,向江邊望過去, 不知哪一艘船是林四郎所乘。

思來想去, 他決定去見伯父陸淮。

陸淮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做個不大不小的京官,他和陸桓一同, 好歹是保住了林家一家性命。

這次陸桓還沒有給陸淮送上拜帖, 陸淮就差了馬車過來接陸桓府中商議。

書房裏,氣氛顯得格外沉凝。

陸淮捋了捋胡子,皺着眉看了陸母的家書,然後用鎮石壓住,問道:“你打算遵從母命, 去找會昌侯求情嗎?”

陸桓臉上露出不能忍耐的神色。

陸淮又摸了摸胡子,看着陸桓說道:“若是投奔了會昌侯,一切都有轉機, 似乎……會昌侯也看重你?”

陸桓憤然:“如果伯父的主意是向會昌侯卑躬屈膝, 那麽我與伯父便沒有什麽好談的, 請恕侄兒無禮。”

陸桓站起來就要走,陸淮攔住了他。

“為何?”

陸桓道:“外戚當政, 上下不寧,伯父難道不知,朝堂之上,朽木為官, 俱是許氏親信和搖尾乞憐之輩?貪官污吏橫行,百姓不堪重負,流寇肆掠山河,這等亂象,自世宗始,如今還沒有結束,全是拜會昌侯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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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淮嘆了一口氣:“束發讀書,是為蒼生社稷。你既然有此心,為何先前卻是終日游玩,不理庶務?”

陸桓道:“我……我又能做什麽呢?”

先前陸桓無意于官場,這固然是他的性格,但又何嘗不是對許氏遮天蔽日的無奈退讓呢。

陸淮道:“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陸桓說道:“直言上疏。”

陸淮道:“不可,意氣用事,只怕要生禍事。”

陸淮站起來,說道:“你叔父雖說去了偏遠之地,但性命到底是保全了。你速去辭了翰林院的職務,回到湖廣,養望避禍。”

養望是讀書人的老傳統了,在官場上做得不順,或是主動或是被動地離開權利中心,歸隐養名氣,等待東山再起。

陸桓笑:“養望?養望山野,待價而沽,實乃無用之人躲避的借口。伯父,只怕我一去湖廣,就要從養望到養老了,會昌侯怎麽會放過我?”

陸淮道:“不然,我看當今聖上內有丘壑,我言,一兩年內,許氏必自取其果,你可信我?”

陸桓一愣,他先前只以為伯父陸淮是一個沉默于官場的透明人,今日一番交談,他發現陸淮竟然是隐藏的“倒許黨”的一員。

他是在蟄伏等待着時機,伺機而動。

不近人情,大概是為了不禍及他人吧。

他的伯父,暗中藏着怎樣的決心呢?陸桓嘆了口氣,向陸淮拱手拜別。

***

殷明鸾想要見陸桓一面,問問他有什麽打算,是否需要傳話,但是陸桓這段時間似乎很忙,等到殷明鸾得到回應的時候,已經快過了半月。

見面的地方是在宮外的長亭內。

殷明鸾從馬車中鑽出來,她身上的猩紅鬥篷被風吹開,她拿開遮掩着視線的帷帽,看着牽着缰繩走過來的陸桓。

陸桓笑着拍了拍馬背,說道:“多謝公主所贈寶馬。”

殷明鸾嘆了一口氣:“為何這樣匆匆離去?”

陸桓沉默不語。

殷明鸾說道:“我之前想要見你,是想要替你向皇兄求求情,可是沒有同你商量,我不好貿然行動。”

殷衢那日派多善來傳的話,也讓殷明鸾有了些警醒,如今正是亂着的時候,她不可以随意攪亂局面。

陸桓說:“多謝公主,但是,不用了。”

殷明鸾問:“為什麽?”

陸桓正色道:“如若為我陸氏一族,我定是要求上公主的。只是,天下何止一個陸氏,天下萬姓,苦許氏久矣。等陛下決心動手,我自會重回上京,效犬馬之勞。”

如今上京形勢微妙,倒許黨奮力維持着一種平衡,時機還未到,若是在這個時候為陸氏翻案,只怕要亂了形勢。

殷明鸾欲言又止:“可是,你本不應該離開的……”

事情突然有了變化。

前世的陸桓沒有官場失意,從而離開上京。

殷明鸾依稀記得,陸桓後來被命為監察禦史,督理山東營田河道事項,就是在那個時候,陸桓察覺到黃河有決堤的危險。

上京對此很重視,禦賜寶劍讓陸桓放開手做事,陸桓修理河道,盡心盡責,但是遭遇了許氏門人的百般阻撓。

陸桓治理的地方保住了,但是許氏勢力根深蒂固的地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後來,陸桓臨危受命,劍斬許氏門人,終于完成治理和善後的工作。

要是沒有陸桓,不知會是怎樣的地獄光景。

黃河決堤,這件事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殷明鸾的命運。

殷衢其後巡視黃河河道,而許太後等人趁機将殷明鸾的身世抖了出來,當年偷龍轉鳳的緣由卻秘而不宣。

殷明鸾落魄出宮,嫁給了裴元白。

陸桓看着殷明鸾凝眉不語,問道:“公主,你怎麽了?”

殷明鸾扯住了陸桓的袖子,說道:“陸修撰,你回鄉的行程要慢一些,再慢一些。”

陸桓問:“為什麽?”

殷明鸾說:“我料定,你根本不用回到湖廣,就會有新的任命!”

陸桓還要再問,殷明鸾正色叮囑他:“你沿着黃河,從曹州,濮州走到東昌府,我幽居深宮,見不到大江大河的景致,還請陸郎替我看看,時時寫信給我。”

殷明鸾說的這幾個地方,都是河水泛濫,河道不固的地方,她希望陸桓能夠看出點什麽。

她心中存着希望,希望能夠避免那一場大難,不光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天下黎民。

陸桓見殷明鸾說得認真,答應了她:“好,我會好好替公主看的。”

陸桓鄭重一拱手,西風吹開了他的袖子,他跨上了馬,迎着斜陽而去。

殷明鸾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保重。”

陸桓走了快半個月,殷明鸾收到了他的信,依照信中所言,他真的是很認真地在游玩,沒有看出半分不妥。

殷明鸾看着這閑适自在的信,心中急得不行。

她必須把黃河這件事告知殷衢知道,可是怎麽說呢?

另一邊,殷衢下了朝,聽見張福山向他禀告:“陸公子今日又送來了一封信,講些山水景致,沒有出格。陸公子是個君子,想必不會亂寫。”

每次陸桓來信,都是先由張福山經手,小心拆開,仔細研讀,然後将火漆原封不動地重新印上去,這是個技術活。

也是個沒臉見人的活。

殷衢從來不看這些信,只是問張福山,張福山有苦說不出,只能捏着鼻子看,還好,陸桓是個正人君子。

殷衢冷聲:“君子?若不是朕惜才,早把他打發到嶺南去。”

殷明鸾又收到了陸桓的來信,這些天裏她已經開始有些急躁,算算時間,那場大汛很快就要來了。

可是整個大周上至廟堂,下至草野,都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殷明鸾眼看着遭難到來,自己不能無動于衷。

她拆開了信,又一次失望地發現,陸桓依舊在游山玩水。她後來索性明示陸桓注意黃河河道,可是這一世的陸桓是白身去到東昌府,對許多貓膩根本沒法察覺。

檀冬伺候殷明鸾筆墨,随口問道:“公主還是在擔心黃河大汛?可是公主為什麽會篤定有大汛呢?東昌府的官吏并不曾上報,朝中許多智能之士也沒有看出不妥呀。”

殷明鸾只能嘆一口氣,她想了想,在信中詢問東昌府的官員情況。

然後她把信封好,交給了檀冬。

***

張福山手上握着拂塵,老神在在地等着殷衢發話。

殷衢手中拿着折子,似乎在看,似乎沒有上心,過了片刻他才問:“公主看了陸桓的信,又茶飯不思?”

張福山思忖着小心說道:“奴婢沒有說‘茶飯不思’,只是公主的确午飯吃了兩口便撤下去,不過也許是因為暑熱,哪裏能說是陸公子的緣故呢?”

殷衢笑:“每次都這樣,下雨的幾天收到信後也沒吃飯,總不能都是暑熱。”

張福山看着殷衢笑,不知為什麽覺得有些涼飕飕的。

忽然,全喜走了進來,對殷衢說道:“陛下,長樂公主過來求見。”

殷衢的眼睛又搭上折子,漫不經心地說道:“朕現在沒空,讓她候着。”

全喜點了點頭,就要出去。

張福山暗暗嘆氣,道這個幹兒子不會察言觀色。

果然,還沒等全喜走出門,殷衢改了主意:“慢,讓她進來。”

殷明鸾走進書房,見張福山對她殷勤地笑,然後她看着書案後坐着的殷衢,他的目光絲毫沒有從折子上移開。

殷明鸾安靜地等了半晌,殷衢極緩慢地終于把折子翻到最後,這才擱下折子,問道:“你有事找朕?”

殷明鸾點頭:“皇兄,很重要的事。”

殷衢見殷明鸾表情嚴肅,不由得微微坐起,揮手讓張福山出去,這才問:“什麽事?”

殷明鸾走上前來,說道:“皇兄,今年已經下了幾場大雨,夏天還沒有過去,依着如今這個情況,黃河河道恐怕只是勉強支撐,皇兄何不派人去看看東昌府一帶,防範于未然?”

殷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明鸾的臉上,殷明鸾有一瞬間感覺不能呼吸。

她來時的确有過猶豫,黃河這一件事,如若由她來說,實在是犯了幹政的忌諱,可是她不是沒有辦法嘛。

她明白殷衢的性格,她不是像穆宗那樣容易讓人擺布的君主,前世裏,後來朝中權臣一批一批的死,都證實了這一點。

殷明鸾等待着殷衢的回應。

殷衢說道:“明鸾為何,對朝中之事突然有了興趣?”

殷明鸾只能說:“皇兄,這事說起來荒誕,我這些天以來,一直夢見了黃河泛濫,瘟疫橫行的殘像,不敢不告知皇兄。”

殷衢勾了勾嘴角,眼中卻沒有什麽笑意:“夢?”

殷明鸾點頭。

殷衢慢悠悠說道:“如此,我便封陸桓為監察禦史,去往東昌府,如何?”

殷明鸾松了一口氣,眼睛中似乎都有了光。

就是這樣,陸桓做監察禦史,事情重回正軌。

然而她的目光觸及到了殷衢的眼睛,她才發現,殷衢那一句話應當是诓騙她的“玩笑話”。

殷衢沉下了臉:“長樂,你未免也太過兒戲。”

殷明鸾眨了眨眼。

殷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因為陸桓被免官歸鄉,你就煞費苦心,假借黃河一事,想要他重回上京?”

殷明鸾搖了搖頭。

殷衢像是略微有些疲倦地說道:“你下去吧。”

殷明鸾上前一步,小聲喊道:“皇兄……”

殷衢已經轉過身來,殷明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聲音像是帶着寒霜:“你是朕的……妹妹,為了陸桓,将朕的江山社稷視為兒戲。”

殷明鸾還打算說什麽,可殷衢揚聲喊了張福山。

張福山腳步輕微地走進來,看了看房中的兩人,小心對殷明鸾說道:“公主,請吧,陛下稍後要見大臣。”

殷明鸾悶悶不樂地回到了醴泉宮,她走到半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好不狼狽。

回宮後,玉秋為她煮上參湯,問了她在乾清宮和殷衢說了些什麽。

玉秋聽後,以手掩口,遮不住震驚:“公主,你這些胡話在醴泉宮裏說說也就罷了,怎麽能到陛下跟前說呢?哪有君王不忌諱幹政一事呢?更可況,你這是毫無道理,只是為了陸公子的事。”

殷明鸾皺着眉:“我怎麽就為了陸公子了,你怎麽也跟着皇兄的想法走呢?”

玉秋嘆了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麽。

殷明鸾喝了一口參湯,問玉秋道:“皇兄會不會就此厭棄了我?”

她這時才感到有些後怕。

玉秋小聲道:“方才,張公公悄悄地來過了,問公主你半路上可淋着雨了沒,還囑咐着我和檀冬煮好姜湯。”

玉秋一面給殷明鸾收拾床鋪褥子,一邊說:“張公公來問,又叮囑我們不可告訴公主知道,您說,張福山是精細的人,他更是聖上的人,若說是他自己的意思,那告訴公主又何妨,還能賣個好,這只能是聖上放心不下公主,又放不下臉來關心公主。”

殷明鸾皺了皺鼻子:“皇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玉秋點了點頭,似乎也有些認同。

雨下了好久,到了晚上歇息的時候,卻開始打起了雷。

殷明鸾在夢中驚醒,只見窗外雷電火光,粗得猶如龍身一般,噼裏啪啦燎亮半片夜空。

驚雷聲滾滾,大地都似乎快要被震裂開。

殷明鸾心髒砰砰直跳,喊道:“玉秋!檀冬!”

玉秋和檀冬并不在殿內,她們兩人在披着外衣在院子中指揮小太監。

“快,這邊的早桂樹就要開了,公主盼了許久,可不能就這樣被雨打了去。”

兩人淋了一會雨,開始彼此拌起嘴來:“早些時候你卻不吩咐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時候大家都慌了神,哪顧得住這些。”

“……反正你有理。”

殷衢這個時候也沒有睡,他身着一件素白薄綢裏衣,站在窗邊,看着天上電閃雷鳴。

風雨被吹了進來,他不為所動。

張福山小跑着走了進來,伸手要去關窗,殷衢止住了他。

張福山看着雨水飄進屋裏,打濕了殷衢的衣裳,說道:“陛下,你千萬珍重貴體,別惹上了風寒。”

殷衢擡手再次制止了他,沉吟道:“這些天,雨下得太多了……”

張福山低頭,不敢對這個話題有什麽表示。

殷衢也沒有等待張福山的接茬,只是說道:“山東一帶,是許氏盤桓的地方,東昌府……”

他慢慢捏緊了手指,白玉扳指沾了雨水,摸着格外冰涼。

山東官場賣官售爵,烏黑一片,殷衢自然是知道的,殷明鸾的話,雖然是憑空臆想的,卻歪打正着,樣樣契合上了。

若說今年黃河泛濫,河堤崩潰,是有幾分可能的。

張福山低着頭,覺得指尖冰涼。

他只是個服侍人的奴婢,不應當卷入朝堂紛争的……

可是……

他服侍的是社稷之主,他也要為天下蒼生盡一份綿薄之力。

張福山出聲道:“陛下,奴婢深夜收到了陸公子的來信。”

“呵。”殷衢僅僅彎了彎嘴角。

張福山道:“陛下,奴婢不敢擅作主張,這次,您應當看看。”

殷衢略帶疑惑地接過張福山手中的信,打開一看,面色一沉。

他聲音中有寒光生:“……許氏!”

陸桓的信中,寫到了他走遍東昌府黃河河道,卻在暗訪中發現了當地許氏族人暗中勾結官商,偷工減料,克扣勞工,造成大量勞工逃亡,目前汛期還未來臨,就已經有河道崩潰的跡象。

突然,天邊一道雷光,驚雷聲響起,殷衢沒有什麽反應,但邊上站着的張福山沒有防備,差點被吓了一跳。

殷衢淡淡看了過來。

張福山跪下:“奴婢失态了,陛下恕罪。”

殷衢擡手讓他起來,看向了窗外:“她該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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