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亂風雨 離宮巡視,可否帶上我?

不知是多少年前, 行宮開始下一場暴雨。

半大的殷衢奔波在行宮內,手中拿着不知哪裏撿來的磚頭和瓦片,爬上了屋頂。

他是高貴的皇子, 又是卑賤的被厭棄之人。

他和母妃居住的屋子有了破損,行宮裏的人卻裝作沒有看見,殷衢看見了他們眼中的勢力和貪婪, 他卻拿不出錢來。

他只能自己動手。

再一次, 渾身污穢的他又看見了殷明鸾。

殷明鸾長高了一點,但依舊是個小不點。她仰頭看着站在屋頂上的殷衢:“阿傩哥哥,上面很危險, 快下來。”

殷衢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危險?”

他只知道, 若是屋子今晚補不好,打濕了被褥,他身子一向不好的母妃可能就熬不過了。

人命卑賤,一碗冷飯,一場小雨都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殷衢垂眸向下看, 覺得天真的殷明鸾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殷明鸾身上的衣服不再華麗,但比起他來說依舊好得多。

殷衢想,驕矜的小公主受到人生的一點小小教訓了吧。

殷衢跳下了屋頂, 殷明鸾跑了過來。

但是殷衢一點都不想理會她, 自顧自地往前走, 他的步伐邁得很大,殷明鸾只能小跑着跟上。

殷衢移了眼珠子一看, 這小不點只到了自己的胸口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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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衢爽快地甩開了殷明鸾,繼續去角落裏翻找磚瓦。

他回來的時候,愣住了。

屋頂上,對他冷言冷語的太監們正忙活着, 殷明鸾站在下面指揮他們。

殷衢捏緊了手中的瓦片。

殷明鸾回頭看見了殷衢,向他跑了過來,塞給他一個袋子。殷衢一摸就知道,裏面裝的是錢。

殷衢惡狠狠地将錢袋丢在地上,說道:“憐憫我?我不要你的、父皇的錢!”

殷明鸾母子的吃穿用度,都是宮裏來的。

天子還記挂着她們母子,卻忘記了自己和母妃。

殷衢氣沖沖跑了出去,等他冷靜下來,回來沒有看到殷明鸾。

他回到屋子裏,擡頭看了看,沒有看見透進來的天光,這屋子被補好了。

殷衢心中有些莫名的悵然。

天還在下雨,又打了雷,他卻沖了出去。

他跑到殷明鸾的屋子前,沒有猶豫,走了進去。

他之前沒有到過這裏,本以為殷明鸾會住得富麗堂皇,進來一看,卻不是這樣。

屋裏的東西都舊了壞了,只是勉強着用。

殷衢喊道:“殷明鸾?”

沒有人回應,屋子裏暗暗的,外面又響起一聲驚雷。

殷衢拉開帶着隐約黴味的簾子,喊道:“殷明鸾?”

還是沒有人回應,但是他看見床上的簾子在抖動個不停。

殷衢走了上去,扯開簾子。

他看見瑟縮在一角的殷明鸾。

殷衢有些惡劣地推了推殷明鸾,差點把她推歪。

神情恍惚的殷明鸾這才似乎看到了殷衢,她叫了一聲:“阿傩哥哥。”

然後就撲進了殷衢的懷裏。

殷衢僵硬着身子:“哎?”

殷明鸾軟軟地哭着:“阿傩哥哥,你不要走,我好害怕。”

殷明鸾将小手死死抱着殷衢,不讓殷衢逃走。

殷衢沉下了臉,哼了一聲。

屋外雷神轟鳴,殷明鸾漸漸停下了發抖。

她甚至有閑心問道:“阿傩哥哥,你是來向我道歉的嗎?”

“……”

殷衢沉默半晌,惡狠狠道:“閉嘴!”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到不可辨別,什麽都在變,他不再是冷宮裏的小皇子,殷明鸾也不再是半道落敗的小公主,不變的,卻是這無常的天象。

滾滾雷聲之後,殿內卻是沉沉的一片靜谧。

張福山打斷了殷衢的思緒。

“陛下,誰要害怕了?”

殷明鸾感到很害怕。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長長的烏發垂下,從背到腰際最後鋪滿了一床,她惶惶地抓緊了被褥,空曠的殿內只有她的聲音:“玉秋!檀冬!”

以及窗外可怕的雷聲。

“來人!”

她開始發抖,聲音也變小了些,外面的雷聲徹底蓋住了她的呼喊,她從未感到如此渺小和無助。

當雷霆停下的時候,殿內伸手不見五指,殷明鸾從床上下來的時候,不消失跌倒在地。

又是一陣雷聲,殷明鸾不敢動。

***

殷衢沒有理會張福山發問,他看着窗外電閃雷鳴,突然拔腿往外走去。

張福山慌忙拿着衣服給殷衢披上:“陛下這是要去哪裏?已經是深夜了,這樣的天氣……陛下說個名字,奴婢把人召過來。”

殷衢沒有理他,只管往前走,張福山于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手上拿着一柄大傘。

張福山茫然地跟着殷衢在暴雨和雷鳴中走着,夜晚的皇城有些說不出的詭谲。

終于,殷衢停了下來。

張福山擡頭,看見牌匾上的“醴泉宮”三字。

殷衢走進了醴泉宮,看見裏面的宮人還沒睡,亂糟糟地跑來跑去給樹搭上棚子。

他移轉眼珠,看見本應該在內殿裏伺候的玉秋和檀冬也站在外面。

殷衢頓時有些不悅。

他的步子急了些,張福山有些跟不上。

他推開了門,見屋子內漆黑一片,有一團小小的身影縮在床腳。

殷衢快步走了過去。

張福山乖覺地向後退了兩步,關上了門。

殷明鸾抱着胳膊縮在裏面,忽然間,她被人拉了起來,而後撞進一個懷抱裏,她鼻子中嗅到熟悉的龍涎香,還帶着深夜的雨氣。

殷衢将手放在她的後腦勺,将她的頭按向自己的胸膛。

他的語氣有些生澀的溫柔:“不要怕。”

殷明鸾恍惚間似乎回到兒時,她靜靜抱住殷衢,抽噎着道:“阿傩哥哥。”

和幼時一樣,殷明鸾抱着殷衢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殷衢不在。

殷明鸾有些臉紅地回想着昨天。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卻在皇兄面前這樣丢臉。

她坐起來,有些睡眼惺忪,然後玉秋和檀冬兩人走了過來,腳步輕輕,動作恭敬。

一個賽一個地小心謹慎。

殷明鸾本來有些疑惑,然後轉轉眼珠,問道:“皇兄罰你們了?”

檀冬有些苦着臉道:“我和玉秋被張公公教訓了一頓。”

殷明鸾一手牽住玉秋,一手牽住檀冬:“張福山教訓你們,你們倒怪起了我來了?”

殷明鸾見她二人搖頭,接着道:“既不是怪我,又為何對我生疏呢?你二人同我一起長大,我自然知道你們的衷心,才不要你們對我小心翼翼的。”

玉秋和檀冬見狀,終于松了一口氣,玉秋這才有些輕快地拿出了一封信,道:“公主,陸公子又來信了。”

殷明鸾眼睛一亮,連忙拆開。

草草掃了一眼,她難掩激動。

陸桓終于發現了!

信中陸桓說,他走訪了幾個河道,發現許多偷工減料的地方,問了服役的百姓,得知他們不僅要勞作,還要給官吏們交錢應付上司的盤削,陸桓繼續查下去,發現東昌府上下重要官員,全部都是賄賂許氏的無能貪婪之輩。

殷明鸾帶着信急沖沖就要去見殷衢,卻被告知,這個時候殷衢正在和大臣商議要事。

沒過多久,殷明鸾知道自己不用白跑一趟。

殷衢和衆位臣工商議的正是山東一帶河道治理的事情。

但這件事漸漸引起風波。

許晖一黨表示反對,并且說這是長樂公主想要陸桓複出的陰謀。

他們不知從哪裏得知,是殷明鸾一心要查山東的河道,并且是陸桓寫信狀告許氏,若是真的要查,那陸桓就是立了功,得一個官位就是理所應當的事。

許黨發動群臣攻讦殷明鸾,指責殷明鸾幹政,并勸誡殷衢不要為女流之輩蠱惑。

殷明鸾聽得一陣無語。

身為外戚的許氏竟然勸皇帝不要被女人蠱惑,這個女人還不是傳統禍水身份擁有者的妃子皇後,而是一個公主。

殷明鸾是躲在宮裏的,她自己并沒有覺得被天下人罵有什麽關系的。殷衢比她還要在乎一些。

本來日理萬機焦頭爛額的殷衢抽空來到了醴泉宮,似乎是專程為了安慰她。

他已經将張福山打發出去,沒有讓人服侍,随意往羅漢床上一坐,想要取下發冠。

他伸手就是有人服侍,今天自己動手,一下子竟然有些笨手笨腳的。

殷明鸾藏住了笑,走上前去,為他取下頭上的高嵌佛頭青金冠,動作之間,殷明鸾極為專注地看着殷衢的發頂,沒有注意到,因為她墊腳夠殷衢發冠的緣故,殷衢的眼睛平視,湊巧落在了她的腰上。

她腰上的白玉珠石禁步微微晃蕩着,顯得腰肢極為軟和。

然後殷衢神思飄遠了些,再平靜收回了眼神。

殷明鸾将金冠擱在漆幾上,再看殷衢僅用犀玉奇簪貫發,似乎放松了一些。

他先是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格外疲倦,但是卻出聲安慰她:“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殷明鸾知道他是在說她背負的罵名這一回事,她不在意地笑笑:“皇兄有辦法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殷衢沉吟:“朕會有辦法。”

然後他将目光緩緩移到殷明鸾的臉上:“前些時候,到底是朕錯了,只是陰陽谶緯之事,朕實在很難相信。”

殷明鸾只是小小聲地說:“皇兄,雖然我很委屈,可是我不怪你。”

殷衢一愣,然後只覺得心下一片柔軟。

殷明鸾打量着殷衢的神色,覺得他從未有過這樣和緩的表情,只覺得這個機會難得,她一股勁,便試探着說出來這些日子裏她吞吞吐吐的話:“皇兄,若你要離宮巡視,可否帶上我?”

可殷衢卻只當殷明鸾在鬧小孩子脾氣,說道:“不行。”

被這樣直白地反對了,殷明鸾怔了一下。

然後殷明鸾急匆匆說道:“皇兄,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夢嗎?那個夢我沒有說完。在夢中,黃河決堤後,你便去巡視黃河,而我一個人留在宮中,被……奸人所害,從此離開上京,飄零一生。”

殷衢臉色微變,但他馬上笑了笑,說道:“明鸾,這是做噩夢而已。”

殷明鸾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

殷衢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像是十分無奈。

他沒在醴泉宮多待多久,只是略微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乾清宮開始處理政事。

這次,他首先提拔了一批太監。

司禮監新出爐了一把手掌印太監張福山,二把手秉筆太監全喜。

張福山和全喜感激涕零,但是也發覺了一點點不足之處。

百官罵完了長樂公主,到頭來發現了張福山和全喜倒升官了,他們一琢磨,似乎是這個張福山居心叵測,将長樂公主與陸桓的信件交給聖上看的。

于是他們轉頭開始攻讦張福山。

張福山心寬體胖,挨罵就挨罵呗,歷朝歷代以來,有幾個宦官不被罵的,百官越罵他,他越會得聖心。

倒是長樂公主過意不去,特意派人來安慰他,被張福山反安慰了回去。

趁着朝中掀起罵戰的時候,殷衢火速任命陸桓為右佥都禦史去往山東諸府查勘河道之事。

許晖反應過來,氣憤不已。

惱羞成怒的許黨這回連同殷明鸾和張福山全喜一起罵。殷明鸾俨然成為了一個弄權的奸邪公主。

慈寧宮中,許太後靜不下心來念佛。

許晖手下人打聽到,殷衢派遣錦衣衛在餘杭一帶四處搜尋當年李貴太妃的接生穩婆孫氏的蹤跡。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又聽說了殷明鸾開始在前朝攪風攪雨,竟然是準備将矛頭對準許家。

許芸娘日常在慈寧宮侍候,她對許太後說道:“太後娘娘,長樂公主留在宮中難免日後繼續惹是生非,還是盡早把她嫁到永寧侯府去。永寧侯爺聲望極大,若是他想要娶長樂公主,念在他一家為國捐軀的份上,陛下也不會輕易回絕。”

許太後微微睜開眼睛:“哀家也不想見她,可是永寧侯是個沒用的東西,被太監一吓,就不敢再提娶公主的事情,廢物。”

許芸娘微微一笑:“娘娘,永寧侯是個色中餓鬼,見美色就忘命,他之前不肯答應,只是因為娶長樂這件事,他看不到好處,若是……讓他見見長樂呢?”

許太後睜開了眼睛,隐約有不認同之色。

許芸娘笑道:“娘娘,妾和永寧侯府的陳蕭氏有過交談,她說到,陳侯爺偏好一個侍妾的美貌,只是這侍妾性情和家世都讓侯爺頗為不滿,而長樂公主竟然長得和那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許太後沉吟片刻,然後點頭:“嗯……”

許芸娘心中暗喜:“娘娘放心,這件事臣妾一定妥帖辦好。”

她漸漸厭惡殷明鸾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

殷明鸾不過一個小小公主,深得皇帝寵愛,和鄭貴妃那個賤人聯手一唱一和,讓她許氏屢屢吃暗虧,甚至将她的庶妹送到了胡國蠻夷之地。

許婉娘再低微下賤,那也是姓許的女兒,殷明鸾這樣踐踏她,根本就是在踐踏她這個皇後的尊嚴。

許芸娘想,她不能再忍耐了。

許芸娘表完決心就向許太後告退,許太後緩緩擡頭看着許芸娘的背影,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麽。

然後她“嘶”了一聲:“芸娘回來!”

許芸娘并沒有聽見,張嬷嬷就要喚人将許芸娘叫回來,許太後卻擺了擺手:“罷了。”

張嬷嬷欠身問道:“太後娘娘是擔心那永寧侯府妾室和長樂公主……有關系?”

許太後哂笑:“是哀家多慮,那一家早不在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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