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雪時晴 ……
李貴太妃又病了。
靈覺寺小禪院裏飄着濃重的藥香, 殷明鸾推門進去,屋子裏厚重的帷幔隔絕了風吹,床榻上設着的枕屏還沒撤走。
李貴太妃卧在床榻上, 面色慘白,卻依舊是笑着的:“只怕是不好了。”
殷明鸾走上前去,跪坐在地上, 握住李貴太妃的手, 眼眶紅紅:“母妃說胡話,我特意尋到的王陵朗,一定能讓母妃早日康複。”
李貴太妃嘆了一口氣, 看着殷明鸾和衛陵, 說道:“明鸾,母妃現在唯一的牽挂就是你們二人。”
她費力地一手牽住殷明鸾,一手牽住衛陵,直到他們兩人的手合到一起。
李貴太妃看着殷明鸾,說道:“明鸾, 答應母妃好嗎?”
殷明鸾卻沉默了。
過了許久,殷明鸾在李貴太妃溫柔的目光下開了口:“母妃,我……”
衛陵突然出聲道:“娘娘, 讓我同公主私下談談吧。”
殷明鸾被衛陵拉出了屋子, 衛陵往前走了幾步, 踩着幹枯的樹枝,吱吱作響, 殷明鸾感覺到了他的一股煩躁之意。
衛陵轉身發問:“你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殷明鸾愕然看着他,覺得衛陵的直覺實在靈敏。
她已經決定了,不需要為了躲開什麽而去嫁人。
前世她是在殷衢離宮的時候被趕出宮去的,如今黃河決堤一事已經了結, 皇兄也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份,前世的劫難,她已經破了。
今生,不如就安然無恙老死在深宮中,作為妹妹遙望着皇兄,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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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陵問道:“之前你還在猶豫,為什麽現在變了?”
殷明鸾緩緩開口:“因為,皇兄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
衛陵一愣,然後牽起唇角一笑:“所以,你嫁我或不嫁我,根本與我無關是不是?”
殷明鸾無言以對。
她覺得衛陵似乎生氣了,但是下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想錯了。
衛陵只是開始妥當地出謀劃策:“娘娘病重,在她病好之前,你我不如做一場戲,讓她安心養病。不用多做什麽,只說你答應,然後拖到她病好,我們就散。”
似乎他只是關心李貴太妃地病情一般。
殷明鸾凝眉想了一想:“病好之前,只我們兩人做戲,千萬不要讓長輩輕易訂盟。”
若扯上長輩,一下子來個上門定親,那就無路可退了。
衛陵嗤笑:“你以為我稀罕。”
被這樣刺了一通,殷明鸾沒有生氣反而笑了,是她錯解了衛陵的意思,衛陵對她根本就沒有意思。
殷明鸾笑:“不稀罕最好。”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多好。
***
張福山靜悄悄來到殿中,一邊為殷衢細細研墨,一邊偷觑着殷衢的表情說道:“公主出去後,碰見了衛将軍。”
殷衢鎖了眉頭,似是有些不喜,應了一聲:“嗯。”
衛陵與殷明鸾,實則是沒有可能的,他不必這樣多加挂懷。
張福山奇道:“不差人早些請回公主麽?”
殷衢手頓了頓,準備放下手中的筆,但是他的停頓只有很短一瞬間,他說:“不着急。”
張福山倒是急了:“陛下,奴婢不小心聽見了,衛大人說貴太妃娘娘病重,想要衛大人和公主殿下早日定下來。”
“什麽?”殷衢按下手中的折子,眸中隐隐有了暗火。
張福山點頭确認自己沒有瞎說。
殷衢站起來,難得地洩露出一絲怒氣:“衛陵,朕倒是高看他。”
憑他義父與顧家的血海深仇,他怎敢将殷明鸾拉進這糾葛裏去?
是他高看了衛陵。
武襄侯府內。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蓬蓬的雪花從天上飄下來,滿院樹木都是枯枝墜着雪,看上去卻像是郁郁蔥蔥的白花白葉子。
這樣冷的天氣裏,衛陵一身素白中衣在院子裏舞劍,外袍被大咧咧地挂在樹枝上。
他一劍擊去,樹上簌簌地落下雪花,沾在他的臉上,不一會兒就被熱氣化開。
衛陵收了劍。
廊下站着一個眉目帶有英氣的美貌少女,名喚廖阿水,她帶來煲好的熱湯,她的手指指腹在煲湯的時候燙出了一個泡,不過她并不在意。
衛陵将劍收回劍鞘,看見廖阿水走過來,神色冷淡。
廖阿水是般若教廖長老的女兒,她自幼和衛陵一起在般若教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
廖阿水跑了過來,趁衛陵沒注意,拉了拉他的領緣,幫他整理外袍,問道:“衛陵,有心事嗎?”
衛陵打開她的手:“沒有。”
衛陵将外袍穿好,緊了緊腰帶,突然發聲說道:“已經打聽到了你爹的下落,你明日就走。”
廖阿水卻撒嬌:“我就跟着你。”
衛陵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你難道不知道,我差點殺了你爹。”
廖阿水卻笑了:“為了我,你卻沒有動手。”
衛陵蹙着眉頭。
那時候他在般若教裏殺紅了眼,差點連從小教導他的廖長老都殺了,想到他小時候曾對自己有教導之恩,才停了手。
和廖阿水沒有絲毫關系,她卻不知為何會錯了意。
不知是真的癡蠢,還是懂裝不懂。
廖阿水卻洋洋得意地說道:“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我和你青梅竹馬……”
衛陵打斷了她:“我和明鸾才是青梅竹馬,你算什麽。”
“你!”廖阿水氣豎了眉毛。
廖阿水冷笑:“可是你和她中間橫亘着血海深仇。”
衛陵眉間隐約有陰郁,他冷冷地看着廖阿水。
廖阿水卻置若罔聞:“因為她,你什麽都沒有了,你的母妃,你的身份,你的大位……”
廖阿水知道衛陵的心傷,若是沒有十七年前那回事,衛陵他一定是世宗最愛的皇子,他會在萬人之上。
“為什麽你一生都在放棄,你難道不配擁有嗎?”
衛陵低着頭,廖阿水看不清他的表情。
衛陵将劍擲到地上,那青鋒斜插半截入泥土,他說:“我不會放棄。”
卻不知道指的是什麽。
***
霧霭沉沉,慈寧宮中缭缭佛香混着苦藥味道,許太後頭風發作,命宮人緊閉門窗,整個寝殿透出氣死沉沉的味道。
一向精神的許太後露出些許頹廢樣子,她生氣也沒有往日的叱詫,她由着殷寶華給她揉額頭,雖然手法比不得慈寧宮的宮女,不過一片孝心,讓她很是動容。
許太後帶着怒氣道:“陸桓這個毛頭小子,他竟敢領着一群不知所謂的讀書人胡言亂語。黃河泛濫是天災,般若作亂是謀逆,如何和我許家有幹系?”
她雖然這樣怒罵,可是到底知道,許氏因為所作所為,失了人心。
她哀嘆:“哀家早就和兄長說過的,讓他不要亂結交,不要樹大招風,不要放縱手下人,可他……哎。”
殷寶華握着她的手跪了下來:“母後不要憂心,不過是幾個酸儒胡言亂語,算不得什麽的。”
許太後看着殷寶華,再次嘆了一口氣。
她握着殷寶華的手,說道:“如今看,裴家的姻緣也不差。”
許氏權勢赫赫的時候,自然看不上裴家,可是漸漸許氏衰敗的樣子透了出來,孤木難支,有一門好姻親,多少是個慰藉。
殷寶華的臉稍微紅了紅,羞澀道:“母後。”
只是羞澀中,她的一絲憂郁難掩。
許太後看出了她的不對勁,說道:“過些個日子,各國使節進京朝貢,宴會之時,哀家讓裴家那小子進宮陪着你,如何?”
殷寶華有些羞澀低下了頭。
許太後拍了拍她的手,對她說:“你去吧,哀家乏了。”
殷寶華提着裙子站起來往外走,回頭看一眼許太後:“母後要記得吃藥。”
等殷寶華走後,許太後的神色冷凝起來,問張嬷嬷道:“皇後過來了嗎?”
張嬷嬷點頭。
許太後冷笑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機緣巧合,哀家當初懷疑宮中的容更衣與當年之事有關,沒想到,到頭來讓皇帝在懷慶府裏碰上了。”
張嬷嬷道:“只怪衛季存了叛心,當年太後娘娘心軟留下衛季一命,以為他真往老家去照顧老子娘,卻沒想到……”
宮女躬身道皇後來了,許太後和張嬷嬷主仆二人止住了話頭。
許芸娘走進來,幾年宮廷生活沒有讓她養成雍容氣度,反而更添愁悶刻薄之相,她施禮站起來。
許太後聲音低沉卻刺耳,她對許芸娘招手:“芸娘,過來。”
***
天難得地放晴,衛陵派人來醴泉宮傳信,說是要同殷明鸾一同出去逛逛,到時候有話能糊弄李貴太妃,讓她放心。
殷明鸾覺得這主意不錯,并且她在宮裏憋得久了,很想出去散散心,當下就回了話過去,讓衛陵準備着。
只是沒成想,湊巧這一天殷衢來到了醴泉宮。
殷明鸾和殷衢對坐下,玉秋檀冬奉了茶,看着濛濛升起的霧氣,殷明鸾有些手足無措,她挑揀出一些不痛不癢的宮中小事和殷衢說起來。
有些假裝出來的熟稔。
殷明鸾實則不知道該如何和殷衢相處。
十七年來喚着的“皇兄”,突然間就不是了。她不知道該用哪一種稱呼,不知該用何種東西來定義他們之間的關系。
殷明鸾帶着笑,說道:“宮外譜出了新曲子,竟是比教坊的好出十倍不知。”
她正要脫口而出“皇兄”二字,忽然頓住了,略有些悵然地接着說道:“有空定要讓教坊的樂師們好好學一學。”
索性避開了稱呼。
殷衢手中的茶蓋重重地往杯子上一磕,殷明鸾惶惶擡眼望去,疑心自己說錯了話。
殷衢望着她,點漆的眸子裏透着光,他說道:“明鸾,不過幾日之隔,就要如此生疏嗎?”
殷衢的目光朗朗地望着她,絲毫不避讓,卻讓她忍不住側開臉躲避,殷明鸾心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殷衢認真地看着她,殷明鸾情不自禁連呼吸聲都輕了下來,她垂着眼睛,餘光能看見殷衢的樣子。
許久不見內殿如此光亮,殷明鸾明白這是因為大雪久晴的緣故,心裏卻是疑惑是否是因為殷衢光映照人。
見他如玉山上行。
美好到想要獨占。
她從來沒有擁有過殷衢,一想到這一點就有些難過。
從前作為妹妹,她短暫地享有了一點殷衢的特殊待遇,然而今後是再也不能夠了。
殷衢的手越過濛濛升起的霧氣,突兀地來到她的跟前,輕輕捏了捏她的臉,像是無意,卻有些撩動:“你在傷心什麽?”
殷明鸾驚訝地往後退了一步,耳根有點熱。
殷衢垂下手,将手掩在撒青金織錦袖襕裏,他斂着眉目,像是有些郁郁的:“恨朕瞞着你?”
殷明鸾從未在殷衢臉上看見過這樣示弱般的神情,作為君主,就算是傷心難掩,都要咬着牙掩住,眼下殷衢若有若無的脆弱讓她心驚。
她害怕這種神色出現在殷衢臉上,她将手拿出來,慌亂地在袖子下捉住了殷衢的手:“我怎麽會?”
殷衢看殷明鸾低頭捉他的手,眼中洩出一絲笑意,方才的脆弱仿佛是臆想出來的。
只是殷明鸾擡頭的時候,殷衢臉上又浮現了一點浮光似的悲傷幽懷。
殷衢一貫是八方不動的,他只會在适時的時候,對臣子展現大怒,大喜,贊許和厭惡。
其中多少是演出來的,只有他知道。
如今這手段用在殷明鸾身上,讓他陡然生出一點細微的快樂。
殷明鸾頓時感到自己罪該萬死。
殷衢低下頭,擺弄了一下腰間墜着的佛頭青縧環,問道:“今日天氣好,有安排嗎?”
殷明鸾搖搖頭。
殷衢擡起眸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清淺的笑意,不知道被什麽取悅到了,他說:“陪朕出去走走。”
殷明鸾點頭說好。
她仿佛忘記了什麽事情。
記不起來,那就算了吧。
這次出宮沒有大動幹戈,殷衢和殷明鸾一人一馬,直往京郊跑了一圈,心情好的時候時光過得飛快,殷明鸾沒有覺得做了什麽,一上午光陰仿佛悠悠地消遣了。
這時候,殷明鸾才想起來她忘了什麽。
今天上午她明明和衛陵約好的。
殷明鸾帶笑的眼角就垂了下來,她看着殷衢說:“皇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要先走一步。”
殷衢不意外,也沒有阻止,到頭來卻悠悠地說:“如此,只是我同顧封說過,今日午後帶你過去。”
殷明鸾便說:“若是平時我當然要過去,只是今日我已經約好了人。”
殷衢道:“那是很不巧,我看顧封雖沒有明說,但似乎想要帶你去祭奠先人。”
殷明鸾本來牽着缰繩往前走的,聽了這話于是停下了腳步,馬還是在往前走了兩步,被缰繩拉住一回頭。
殷衢看出殷明鸾心中有些難過,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走吧。”
京郊外一處荒山上,人跡罕至,朝天伸開的枯枝桠将天幕割裂成一塊塊崎岖的形狀,往日裏,這裏是毫無人氣的,今日有了微末的熱氣,是紙錢灰燼的味道。
顧封和顧妩娘準備好了明器紙錠、牲果祭祀于京郊一處墓地上墳祭祀。
顧封和顧妩娘素衣跪在墓前,對着墓碑哽咽:“父親,母親,我們終于找到了妹妹。”
殷明鸾跟在後面,面色肅穆地向墓碑磕頭,她嘴唇嗫嚅:“父親,母親。”
殷衢身穿黑色大氅,站在不遠處看着,一段煙随着風吹過,帶着燒得明亮的紙沫旋轉飛過。
這樣的儀式過後,從此,他和殷明鸾便不是兄妹。
他心口仿佛纏繞着千根絲線,緊緊勒着他,讓他一段時間都呼吸不能,如今看着火舌跳躍,那火舌如同燒進了他的心裏,讓那些糾纏的絲線燃斷。
沒有束縛了。
祭祀過後,殷明鸾哀思過重,眼眶紅紅,起身的時候都有些踉跄,顧封就要摻住她的時候,殷衢已經扶起了她。
殷明鸾軟軟地靠在殷衢身上,顧封看了略微覺得不妥,就要重新拉回殷明鸾,殷衢卻說:“我帶她回去。”
顧封一愣。
他覺得殷衢對待殷明鸾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了。
往常,殷衢和殷明鸾是兄妹,殷衢雖然寵愛殷明鸾,卻連親近都帶着克制。
如今為何卻坦坦蕩蕩起來?
顧封心中略微有些不安的猜測,殷衢目光清朗地直視着他,不避讓。
顧封忙低下頭:“微臣僭越。”
回到宮裏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各個宮門千燈照亮,檐下風燈搖晃,吹出斑斓的昏黃影子印在暗紅的宮牆上。
車輪滾滾軋着宮道,夜晚的寒意一絲絲浸入馬車之內,殷明鸾抱着胳膊,微微垂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殷衢解開了他的大氅,抖開向殷明鸾裹去,卻被她頭上一根金釵勾住,他抿了抿唇,松了手。
殷明鸾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愣了神,看向身上橫披的大氅,疑惑問道:“皇兄?”
殷衢硬着聲音道:“案幾上的香爐快要倒了。”
殷明鸾不解:“嗯?”
殷衢:“所以,不要發抖。”
殷明鸾悶悶地将金釵拔下,然後細致地将大氅披上。
殷衢欲言又止,他并不是想要和數落殷明鸾,但是為何話一出口卻變了意思。
殷明鸾卻道:“謝謝皇兄。”
殷衢胸中悶着的一口氣緩緩地松了,殷明鸾總是善解人意的,他看着殷明鸾毛茸茸的腦袋,手指動了動,然後又握住。
殷衢問道:“不開心?”
殷明鸾搖了搖頭:“父母去世是許多年前的事,我不會為難自己。只是……”她偏頭看了一眼殷衢,眸光帶着水一般,“皇兄,從此我不再是你的妹妹了吧。”
出乎意料地,殷衢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對。”
殷明鸾像是要哭出來:“皇兄很開心?”
殷明鸾失落之際,忽然手被抓住了,她聽見殷衢在她耳邊說道:“不要叫我皇兄,我在平涼府的時候,先生為了取了字,修遠。可是從來沒有人叫過,他們叫我殿下,後來就叫我陛下。”
殷明鸾回望着殷衢的目光。她不确定地喊了一聲:“修遠?”
“嗯。”殷衢捏着她的手,緊了一緊。
殷明鸾一瞬間有着許多希冀,仿若一下子春暖花開,但是下一刻她又沉寂下來。
她所想的,不能容于世人。
有沒有那麽一絲絲的可能,殷衢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呢?
帶着試探,殷明鸾猶豫地說:“若有一日,皇兄找到真心對待的女子,她會這樣叫皇兄的表字吧。”
殷衢一僵,他略微感到失望,這失望無邊無際,卻不知是從何而起。
他難道能期待什麽嗎?
殷明鸾才得知身世,于她而言,他是兄長,僅僅是兄長。
殷衢有些狼狽地從殷明鸾的目光中逃離,掩飾般地說起了正事。
“朕打算為你開府,一來你身份有洩露危險,慈寧宮不可不防,二來,朕借你公主府一用,廣納四方賢士。”
殷衢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剛才失态的人不是他。
宜徐徐圖之,切莫操之過急,切莫操之過急!
殷明鸾因為驚訝而微微啓開了唇。
殷衢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旋即離開:“你覺得如何?”